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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辗转到了元宵节,贾蔷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
就在贾蔷和安琪的上房排了一席家宴酒席,只有贾宝玉、薛宝钗、蒋玉菡、袭人、贾琛和董琴岚。
这日早起,贾蔷因不见安琪,便出门来寻,只见安琪歪在炕上。
贾蔷笑道:“他们应该快来了,一会儿我们吃了饭便看戏。你爱看那一出?我好点。”一面说,一面拉起安琪来,携手出去。
吃了饭点戏时,贾蔷一定先叫贾宝玉点。贾宝玉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然后让给安琪,安琪便点了一出《刘二当衣》。
又让给宝钗点,于是她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
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
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那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
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
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妙,你何曾知道。”
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道:“念与我听听。”
宝钗便念道:“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
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
安琪因突然想起林黛玉来,心里不禁难过起来,便笑骂道:“你们夫妻两个恩爱倒在我们面前来了。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说的袭人也笑了。
于是大家看戏。
宝玉时不时地瞅袭人,瞧见蒋玉菡在他身边呵护备至,夫妻二人相处融洽,心里又是欣慰,又是无奈。
那袭人一直有留意宝玉等人的消息,今日瞧见宝玉安好,心里也十分放心。只是想着自己一心谋划,满满以为能成为宝玉的二房,却不想争不过老天。一时心中感慨万千。
因袭人又有了身孕,不能久坐,于是要告辞离开。蒋玉菡被贾琛、贾蔷拉住喝酒,不能脱身,因此宝钗和安琪送袭人出门。
那宝玉心想着:“如今再见她,不知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若是再见,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了!”如此想着,便假借出恭为由离席,来追袭人。
宝钗知道宝玉和袭人相见,定有许多话要说,便与安琪先回座去了,只让宝玉把她送出去。
一时间,宝玉和袭人见了,两人四目相对,却是默默无言。半晌,宝玉才问道:“你好吗?”
袭人轻轻点了点头:“玉菡待我挺好的。我虽是他买来的,但他已立志不再娶妻,我倒与安琪一样,算是个奶奶了。”
宝玉这才欣慰地点头道:“这样便好!”
“你和宝姑娘,相处还好罢?”袭人突然问。
宝玉怔了一怔,半晌才点头道:“很好!”
袭人叹气道:“宝姑娘虽然圆滑了些,但毕竟是难得的贤妻。若没有她,如今只怕贾府也不能……”说到这里,她不禁有些哽咽了,半晌又道:“今日见后,只怕再要相见也难了。你好好保重罢!”说着,转身进了轿子去了。
宝玉只觉手背凉凉的,低头一看,竟是袭人转身落下的一滴眼泪。
一时间,往事一幕幕如洪水般涌来,想着如今大家咫尺天涯,宝玉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揪着,难受不已。
他望着轿子越来越远,忽然想起了宝钗刚才的那句“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细想这句趣味,不禁大哭起来,蹲下身子,在旁边的泥土地上捡起一根木棍,遂立占一偈云: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写毕,自虽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写在偈后。自己又念一遍,自觉无挂碍,中心自得,便往戏台那边去了。
谁想贾蔷见宝玉此番出恭许久不来,又见宝钗神色异样,因偷偷问安琪才知原来宝玉去找袭人去了。
因此次是他做东,贾蔷又知道宝玉和袭人关系非同寻常,唯恐两人这次见了面难分难舍,做出一些什么事情来,反倒不妙!便以去茅厕寻宝玉为由,来视动静。
远远地见宝玉在那泥土上写着些什么,又见他哭得伤心,因此不敢走近。待宝玉离开后,才上前埋头将方才写的那曲子与偈语悄悄看了一遍,知是宝玉一时感忿而作,不觉可笑可叹。
午后,宝玉吃得有些醉了,便留在贾蔷的厢房内休息。
贾蔷便拉着安琪、贾琛和蒋玉菡去那泥土地看。
安琪看其词曰:“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忽而宝钗来了,问:“你在这里看什么?怎么都在这里呢?”
众人见问,便让宝钗看了一回。
宝钗看毕,又看那偈语,又笑道:“这个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早上一支曲子惹出来的。这些道书禅机最能移性。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来,存了这个意思,都是从我这一只曲子上来,我成了个罪魁了。”说着,便要用脚抹了它。“快抹了它!”
安琪笑道:“不该抹掉,等他醒来,我们问他。你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邪话。”
众人听了,果然都往宝玉屋里来。
一进来,安琪便笑道:“宝叔叔,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
宝玉竟不能答。
众人拍手笑道:“这样钝愚,还参禅呢。”
安琪又道:“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还未尽善。我再续两句在后。”因念云:“无立足境,是方干净。”
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充役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彼时惠能在厨房碓米,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他。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手不成?”
安琪笑道:“彼时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不为出奇。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参禅呢。”
宝玉自己以为觉悟,不想忽被安琪一问,便不能答,宝钗又比出“语录”来,此皆素不见他们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来他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想毕,便笑道:“谁又参禅,不过一时顽话罢了。”
一时间,大伙儿一齐往园中贾蔷摆的宴席吃饭去。
席间,因贾宝玉和薛宝钗突然提起薛宝琴,安琪便笑道:“以前我听林姑娘说起,知道宝琴姑娘不错。可惜未能见上一见呢。”
宝玉忽听到提起林黛玉,不禁心头猛地被扯痛一番,便红了眼眶,一时间也没有喝酒的兴致。
安琪已觉自己失言,待要挽回又已经来不及了。只得摇了摇下唇,低头不语。
薛宝钗听了,忙笑道:“我那小妹长得有些像洋人,鼻子高高的,才情却是极不错的!”
众人听了,便笑问:“可有她的诗句,念来听听。”
薛宝钗笑道:“拿文房四宝来!”
一时间,丫鬟们呈上了笔墨纸砚。薛宝钗一边提笔,一边笑道:“我那妹子曾经新编了一首怀古诗,我觉得不错。虽然诗句有些粗糙,却怀往事,又暗隐俗物十件,你们来猜一猜。”
众人听了,都说:“那好,你且写出来大家看一看罢。”
只见薛宝钗提笔有声,行云流水一般一气呵成。写道:
“赤壁怀古其一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
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
交趾怀古其二
铜铸金镛振纪纲,声传海外播戎羌。
马援自是功劳大,铁笛无烦说子房。
钟山怀古其三
名利何曾伴汝身,无端被诏出凡尘。
牵连大抵难休绝,莫怨他人嘲笑频。
淮阴怀古其四
壮士须防恶犬欺,三齐位定盖棺时。
寄言世俗休轻鄙,一饭之恩死也知。
广陵怀古其五
蝉噪鸦栖转眼过,隋堤风景近如何。
只缘占得风流号,惹得纷纷口舌多。
桃叶渡怀古其六
衰草闲花映浅池,桃枝桃叶总分离。
六朝梁栋多如许,小照空悬壁上题。
青冢怀古其七
黑水茫茫咽不流,冰弦拨尽曲中愁。
汉家制度诚堪叹,樗栎应惭万古羞。
马嵬怀古其八
寂寞脂痕渍汗光,温柔一旦付东洋。
只因遗得风流迹,此日衣衾尚有香。
蒲东寺怀古其九
小红骨践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
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
梅花观怀古其十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
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
众人看了,都称奇道妙。
贾宝玉先说道:“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
安琪忙拦道:“这宝叔叔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这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有见过不成?那三岁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
贾琛便道:“这话正是了。”
贾蔷又道:“况且他原是到过这个地方的。这两件事虽无考,古往今来,以讹传讹,好事者竟故意的弄出这古迹来以愚人。比如那年上京的时节,单是关夫子的坟,倒见了三四处。关夫子一生事业,皆是有据的,如何又有许多的坟?自然是后来人敬爱他生前为人,只怕从这敬爱上穿凿出来,也是有的。及至看《广舆记》上,不止关夫子的坟多,自古来有些名望的人,坟就不少,无考的古迹更多。如今这两首虽无考,凡说书唱戏,甚至于求的签上皆有注批,老小男女,俗语口头,人人皆知皆说的。况且又并不是看了‘西厢’‘牡丹’的词曲,怕看了邪书。”
贾琛笑道:“这个有些乏味了,我来说一个给大家猜。‘观音未有世家传’,打《四书》一句。”
贾蔷接着就说道:“‘在止于至善’。”
宝钗笑道:“你也想一想‘世家传’三个字的意思再猜。”
李纨笑道:“再想。”
安琪笑道:“我猜罢。可是‘虽善无征’?”
众人都笑道:“这句是了。”
贾琛又道:“‘一池青草草何名’。”
贾蔷又忙道:“这一定是‘蒲芦也’,再不是不成?”
贾琛笑道:“这难为你猜。纹儿的是‘水向石边流出冷’,打一古人名。”
宝玉笑着问道:“可是山涛?”
蒋玉菡道:“是。”
贾琛又道:“绮儿是个‘萤’字,打一个字。”
众人猜了半日,宝钗道:“这个意思却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
蒋玉菡笑道:“恰是了。”
众人道:“萤与花何干?”
安琪笑道:“妙的很,萤可不是草化的?”
众人会意,都笑了,说:“好。”
宝钗却道:“不如做些浅近的物儿,大家雅俗共赏才好。”
众人都道:“也要做些浅近的俗物才是。”
贾蔷想了一想,笑道:“我编了一支《点绛唇》,却真是个俗物,你们猜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