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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府中,燕王见到宁王朱权精心草书的檄文,细读一遍,不由得击节赞赏道:“好文章!好文章!十七弟笔下生辉,一文可敌千军啊!怪不得父皇在时,常对我们说,十七弟你允文允武,智识杰出,果然如父皇说的一样!”
宁王朱权也是得意的,他文武兼备,读书跟蜀王不相上下,蜀王是著名的爱读书的藩王,高皇帝都戏称他为“蜀秀才”,朱权在读书上能与蜀王相提并论,而在擅于文墨,于是在燕王的强烈要求下,这草檄的事便落在了宁王的身上。
宁王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知道自己被燕王带回北平,对外还可以解释为被强迫的,燕王的兵锋,连朝廷的军队都无法抵挡,何况是“被削了三卫”的宁王呢?可是如今这檄文一出,他就没办法逃脱罪责了,天下人都知道如今宁、燕是合流了。
朱权加入燕军虽然像是被迫,其实是一种联合,他们早已从朝廷的藩辅变成了朝廷的对立面。他们的联合是出于维护相同的利益。天下的藩王,都是建文帝的眼中钉,总不能眼睁睁由着他一个个铲除干净了,就是燕王不反,削藩到宁王身上,他私心忖度过,他曾经将自己设想过这么一个情地——若是在燕王之前,先削了他的大宁,他会如何?
他想来想去,发现自己也是不甘于束手就擒的人呐!
与其坐在槛车之中,受辱于奴隶人之手,流窜于蛮荒,圈禁于高墙,他不如反了算了!他宁王也是经临战阵、是“带甲八万,革甲六千”的藩王,还统御着当地以骁勇善战著称的朵颜三卫!如何能坐视朝廷剪除他羽翼!
皇帝的宝座只有一个,但如今联合的亲兄弟却有两个。燕王虽然打起了造反的旗帜,但是却收编了宁王的精锐,燕王今后带着将近一半的宁王的生力军去打仗,若是打赢了,谁做皇帝呢——也许想这些是太遥远的事情,不过在眼前,燕王又拿什么,承诺给宁王呢?
“十七弟啊,”燕王拉着他的手感叹道:“四哥为什么起兵,那些朝中的奸臣,将父皇好不容易盖起来的房子,一铲土一铲土地挖掉了!不仅如此,他们还要将咱们这些人赶出房子去呀!是不给一点活路!此等逆贼,我与他不同戴天,不报此仇,死了都合不上眼!”
宁王听了,不由得点点头,却又听燕王道:“这是公心——难道我没有一点私心?我也有啊!建文小儿,真不像懿文大兄的亲生子,一点都不像!全随了他娘吕氏了!连那个半边头颅,都像地厉害!父皇全念着大兄的情分,给他做了偌大的仁孝名声!你说说,他仁在哪里?孝在哪里?他但凡有一点仁,对着亲叔叔,能下这样的死手吗?他但凡有一点孝,会在父皇陵土未干的时候,就尽弃祖法,改革祖制吗?”
宁王心道,允炆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罢了,被一帮文臣调弄坏了,却见燕王凑过来:“十七弟,你说他这样的,怎么配当皇帝呢,当初父皇怎么会,选了他当皇帝?”
宁王就慢慢道:“谁知道呢,父皇老了,人老还能不糊涂的,可不多呀!”
燕王就道:“建文是自绝于天,十七弟,你说说,咱们兄弟之中,谁有才德,能继承祖业呢?”
宁王强笑道:“四哥,您是咱们兄弟里,位居嫡长的一个,奉天靖难,必能恢弘祖业——”
燕王就盯着他的眼睛,道:“若我真能恢弘祖业,也离不开十七弟襄助之功!他日中分天下,划疆而治,你我各为其主,以偿十七弟佐助之恩!”
张昭华和高炽在存心殿里等待了许久,才等来了姗姗来迟的燕王和宁王。菜品本来已经好了,只不过现在又叫张昭华换下去热了,椿哥儿不耐饿,在乳母怀里大口吃着馒头泡鸡脆饼汤。
徐王妃见殿中火盆太旺了,又吩咐在地上撒了水,燕王进来,张昭华和高炽问了安,又问宁王安,大家坐在大圆桌上,谈笑风生。
今日的菜品是张昭华拟定的,其实招待宁王夫妇,也并不难,都是北方人,口味差不多,油煎鸡、炙鸭、一捻珍、水煠肉、紫苏鱼、签盘兔、夹面子茸割肉、汤骨头、羊闹厅、羊角、排蒸荔枝腰子,还上了群仙羹、肉酿金钱汤、锦丝糕子汤几味汤品,主食并不是米饭,而是攒馅馒头、海清卷子、大蒸饼和方胜饼。
典膳所的手艺是一流的,尤其是大菜,做得相当有滋味。张昭华起身给燕王夫妇并宁王夫妇倒了酒,却没留神,一只酒杯叫椿哥儿抢去了,转眼之间就喝下了肚子去。
张昭华吓了一跳,幸亏刚才是给宁王妃斟的石榴酒,味道清淡,要不然非得给辣晕了不可。倒是燕王见到之后哈哈大笑:“能喝酒好啊,再给他倒一杯!”
张昭华难得不依:“椿哥儿小孩子,不能喝酒!酒令人智昏,他又没有酒量,喝多了没有好处。要是识得其中滋味,将来成了酒鬼,那还了得!”
徐王妃也道:“小孩子家,喝什么酒?给他做一碗酸甜汤上来。”
燕王故作不悦道:“我的大孙子,我如今都管不得了?我要把大郎抱在我这里养,你们依是不依?”
张昭华和高炽两个,谁也没想过燕王会忽然说出这话来,都吃了一惊。
高炽低声道:“父王军务繁忙,椿哥儿又不老实,闹腾起来,搅扰地父王不得安宁——”
徐王妃说燕王道:“你天天出兵打仗,哪里能教养大郎?每次回来,一身血火气都未散呢,也不怕小孩子受不受得住。”
燕王不再提这事,倒是道:“谍报李景隆在德州招兵买马,调集各处军马,看样子是要大用兵。我与诸将议论,李景隆即使要大举用兵,也要等到明年春暖,否则不敢轻动,他在北平城下转了一圈,是知道北地的气候,多能把南人冻伤。”
燕王制定作战计划就是进攻大同,大同告急,便会向李景隆求援,李景隆如果出援的话,不耐严寒的南方士卒千里赴援,也必然疲惫而不堪战斗。
“四哥刚刚回来北平不久,又要出征了。”宁王感叹道:“什么时候呢?”
“十天之后。”燕王转向高炽和张昭华:“你们守卫北平,劳苦功高,我已经听顾成、陈文他们说了,这一次许多事宜,都是张氏在赞画,收获奇效。”
他说着居然朝张昭华举了酒杯:“巾帼不让须眉!”又感叹道:“用兵,奇正相佐,守卫之时能用计拖延,避免伤亡,张氏的功劳,诸人莫比!”
张昭华急忙站起来,不敢当燕王的敬酒,又道:“儿妇没有尺寸之功,也实不敢当此重誉。北平获全,劳苦的是将士们,世子与我不过居中筹策,驱义使勇罢了。”
她说着又笑道:“大家都心心念念盼着父王及早回来呢!都说父王在北平,则北平安,九边俱安。父王一人,能敌百万之众,这一次更是知道,若没有父王,我们哪里有太平日子过!”
燕王被夸得浑身舒泰,道:“张氏,不必谦虚了,爵以赏功,禄以酬能,乃是正理。你有什么想要的,都说出来,本王全都答应了。”
张昭华就道:“儿没有什么想要的,只要父王鼓行以出,奏凯而归,绥定大难,平定寰宇,使太祖高皇帝基业有托,天下生民,永有所赖。”
她又道:“父王若要赏赐,愿以赏赐北平守城军民校士之妻,虽是女流之辈,却荷戈守城,不输男儿。”
燕王十分高兴,连声道好:“你回去将她们的名字辑录出来,我一定赏赐!”
张昭华就道:“儿已经辑录了一千四百七十一人的名单出来,但是唯恐还有遗漏,想要在城里张榜告示一下。”
徐王妃连连点头:“千万不要遗漏一人,哪怕是为城上担过一桶水,也是有功之人!”
燕王也若有所思起来,自从打起了奉天靖难的旗号,他向作战有功的战士颁发赏赉,不少将领升了官。燕王很懂得如何驾驭军队,他善于使用奖罚的手段驱使将士用命。他说赏罚是“公天下之道”,奖赏合乎人心,就会收劝励之效,惩罚合乎人心,就会收儆戒之效。
善于为政者,不以奖赏施于个人所亲,不用惩罚加于个人所怨。需做到像磐石一样平稳,像水镜一样清明,将士既然竭诚效力,要论功升赏以酬其劳。比如这一次,他根据功劳,提升了不少人,燕山右护卫指挥使谭渊,指挥佥事陈贤,致仕指挥佥事高实、申用,富峪卫指挥佥事景福,会州卫指挥使谢芳、陈旭,指挥佥事端亮,营州左护卫指挥同知钱武,济阳卫指挥佥事祁义,燕山中护卫指挥同知陈珪,燕山前卫指挥同知李清,燕山左卫指挥使徐祥等等,都因功提升了。
只是他今日听到张氏说,唯恐还有遗漏的,他就忽然想到,一个人是难于周知全面情况的,封赏不一定面面俱到,若是有功而被埋没、奖赏不足以酬其劳,那就伤了将士之心了。燕王想来想去,决意从今而后,必须要求诸将对每个人的战绩从公核报,不徇私情,不亏公议,有功无功,大家有目共睹。
大家吃了些酒菜,燕王放下筷子,对宁王道:“十七弟,这一次在郑村坝,你四哥我俘获了两千多官军,这些官军,愿留的留,不愿留的我便将他们遣散回去了。”
燕王在遣散的俘虏之中,发现了两个与众不同的人,不是说他们是南军的高级将领,而是因为这两个人是从皇陵守卒中抽调来的,这一点让燕王又是生气,又是恻然。
当年燕王就藩之前,曾长期在老家凤阳住过。这两个皇陵守卒使他想起了老家的草木,祖宗的陵寝,也让他感怀这几十年的经历。询问完皇陵的情况,燕王将他们又着实抚慰了一番,给了路费放归了。
燕王就道:“建文小儿,不以祖宗陵寝为重。天下兵马有多少,要来杀我,为什么偏偏抽调皇陵守卒!祖宗在地下不安,真是天大的罪过!”
面对燕王如此控诉,宁王也觉得不妥:“守卫皇陵的卫所,千人不到,允炆何至于从中抽调,确实不孝!”
张昭华一旁听了,心中却着实佩服燕王的策略,他借题发挥,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攻击朝廷,说起来燕王起兵篡位,为天下所指,但他总是设法陷朝廷于不义地位。他标榜尊崇祖训,藩屏邦家。而建文帝调几个皇陵守卒参战,在燕王的嘴里,就是不以祖宗陵寝为重,他对别人说,也许还不以为意,但是对宁王这个朱家人,效果就不一般了。
而朝廷方面呢,位处至尊正统,一开始便认为自己以正压逆,以强压弱,胜算在握,不必计较一些细枝末节,不料却因而常给燕王留下可乘之机。一点一滴积土成山,就会形成风雨,长此以往下去,形势真是不可料的。
燕王和宁王说着朝廷大势,徐王妃和宁王妃也慢慢说着话,这一次宁王妃赴宴来,并不敢带着贵哥儿,就是听说了椿哥儿在,这小魔星上次将贵哥儿打出了包,张昭华到现在都深深愧疚着,不过宁王妃身边的嬷嬷也是龟毛地很,拐弯抹角地说什么贵哥儿的额骨软,这一拳头下去,居然打得凹进去了什么的,张昭华也看了,根本就没有。
正说着话,却见燕王双目一凌,居然叱道:“这人是谁叫她来的!左右,还不把她拖出去——”
张昭华抬头一看,发现韦氏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蹑手蹑脚地朝她这边走来,此时被燕王一声怒吼,吓得脖子一缩。
张昭华皱起眉头来,韦氏明明是来找她的,可是她来的时候,根本没有吩咐韦氏跟她一起来。
她现在当务之急是平息燕王的愤怒,燕王本来不是跟女人过不去的人,只是这个女人不一样,她是高煦看中的,而与燕王意向相左,而且的确什么都拿不出手的人,燕王见到她,就好像看到了完美的高煦身上一个洗不脱的污点一样,自然愤怒。
“父王息怒!”张昭华急忙道,她话还没说完,却见燕王转过头来向她道:“我说这几天没找到她,原来在你这里。”
张昭华毛孔里析出了薄薄一层汗,燕王说这句话,其实就是说明他对韦氏,是有杀心了,只不过没有找到人罢了。
“韦氏在儿妇这里,”张昭华面上不慌不忙,以示没有私心:“儿妇对她感激涕零,因为她救了椿哥儿的命。”
张昭华将当时韦氏拖住了军士,才让椿哥儿生还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见燕王神色慢慢松下来,总算拿正眼瞧了韦氏一下,不过鼻子里,却哼了一声,还是相当不满。
韦氏也是个不识趣的,张昭华在这里帮她说话,她那里听了半晌,忽然张嘴道:“俺眼看着那军士的脑瓜浆子流出来了,像豆腐渣滓一样,比马屎还臭哩!”
这下燕王气得摔了筷子,韦氏似乎知道了自己说了不得了的话,两个袖子一团,飞也似地跑了。
宁王还勉强崩住,徐王妃却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居然还为此多加了一碗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