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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炽三人虽然回了北平,但是朝廷的斥责诏书也紧接着就到了,因为涿州地方官上报高煦擅自鞭笞驿丞,百官纷纷上书指责,皇帝似乎有些懊悔放回他们,诏书中说高煦“勇悍无赖”。
而更令人猝不及防的是,六月一日的时候,燕山卫百户倪谅忽然跑到北平都指挥使司那里,告发燕山卫官校于谅、周铎有密谋,发举了若干阴事——而这两个人正是奉命营建地穴,打造兵器的头目之一,这个叫倪谅的百户虽然没有直接告发燕王军事叛乱,但是朝廷将于谅和周铎二人从王府直接提走,连都指挥使司都没有经手,直接押送去了京师,然后经过一番问讯后被处死。
新帝从这两个人的口中,知道了一些燕王的阴事,他又一次诏责燕王——
这是非常不好的预兆,这已经确认朝廷那方面也是不好欺哄的,他们也知道了朱棣的反心,所以这已经不仅仅是怀疑的问题了,朝廷随时都有可能收逮燕王。而燕王的准备工作太过迟了,他们没有充足的准备,骤然起事凶多吉少——
于是燕王开始装疯,刚开始几天对外宣称是发病日重了,王府众人朝夕伺候在床前,然而燕王半夜发病起来,赤足跑出殿外,引得众人追逐一番,又好好躺回床上,第二天就说根本不知道。第三天半夜又开始说胡话,然后又从床上跳下来,一头栽到院子里的大水缸里,惊得众人七手八脚把人捞出来。
王府的医正刘观诊治之后,对外说燕王是唤了疯病,此病无药可医,疯病和高燧的狂症完全不一样,因为狂症有不发的时候,不发的时候就是正常人;而疯病是神经错乱、精神失常,以后病人就是个彻底的疯癫之人了,就看现在燕王的若干不能解释的举动,这已经是疯人了。
燕王如今越来越疯起来,他又卧在后花园的树底下,一卧就是一天,终日不醒,谁叫也不醒,还是被人抬回寝殿去的。他半夜又起来,披头散发地找水喝,喝了又胡言乱语说自己是玉皇大帝、三清圣人,阖府没有一时半刻是清静的。
燕王装疯是瞒不过徐王妃的,但是居然瞒过了三个儿子,高炽几天的时间就瘦的背上能摸见骨头了,高煦下巴上面起了青黑的一层胡茬,高燧受高炽差遣,在北平及周边县城里张榜召名医,他走之前还没有料到燕王能发这样重的病,回来还并没有认出燕王来,因为那个褴褛像乞丐一样在市井之间游逛,夺取酒食的人,怎么可能是燕王呢?
“怎么了,”燕王拄着拐杖坐在市肆酒家里,不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店家:“叫你与我比试,我赢了就要拿走你的酒,你是舍不得你的酒吗?”
但看如今的燕王,脸庞干瘦,皱纹都要挤出了褶子,活像裹了层树皮,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一双眼,左眼珠子眯着,乍一看比那针尖儿缝大不了多少,像是瞎了。可一瞅那右眼,却是血红血红的瞪着眼,像得了红眼病,被这眼睛一盯,店家顿时吓得哆嗦,摆手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燕王就乐呵起来,道:“那咱们就抖空竹,说好了,我能抖一刻钟呢,还能抖鸡上架,你若是比不过我,可要仔细你的酒!”
空竹是一种用线绳抖动高速旋转而发出的响声的玩具。像燕王手里这个空竹,是木质中空,单轴,轮圈却用竹制成,玩的时候双手各拿两根两尺长的小竹棍,顶端都系一根长约五尺的棉线绳,绕线轴一圈或两圈,抖动产生旋转。
燕王一手提一手送,不断抖动,加速旋转时,铃便发出鸣声。而且燕王抖动时姿势多变,绳索翻花,空竹一会儿串绕,一会儿抡高,甚至还有对扔、过桥等动作,称作“鸡上架”、“仙人跳”,看得酒楼原本跪趴的众人都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一个个张大了嘴巴。
燕王似乎也颇得意,如此炫技了半晌,才抖落下空竹来,道:“怎么样,你比得上我吗?”
这酒楼老板自然可劲儿摇头道:“小人比不过殿下,殿下尽管取酒,尽管取酒!”
燕王却不依不饶道:“你还未与我比试,如何就说比不过我!你这偷奸耍滑两面三刀的小人,今日若不拿出真功夫来,我便要将你这酒楼砸个稀烂!”
这老板实在无法,只能拿过空竹来,然而他颤颤巍巍耍了几下,似乎还四平八稳地,甚至还有人偷偷在桌上说了一句:“这孙老头还能用茶壶盖耍呢!”
燕王听到这话更是不得了,果然命人将空竹换下来,取了茶壶盖替代,而这酒楼老板居然还真的兜住了,两手各持一棍来回拉动,速度加快,这茶壶盖的发出的嗡嗡响声,甚至比空心的空竹的声音还大。
“好爽利,好爽利!”燕王看得哈哈大笑,连声称叹,满桌也就随之附和起来,然而这一阵呼啸却被一个峻切的声音打断了。
“燕王殿下!”这声音道:“如何能轻身至此与百姓同酒食!殿下身负一国之政,却闲逸度日,可乎?”
王府侍卫不一会儿就将这个发声的人纠拿过来,燕王见是一个头戴方巾,身穿皂色襕衫的年轻书生,不由得笑道:“你是何人,敢责问我?”
“学生杜奇,”这人不慌不忙行了一礼,道:“北平府学生员。”
“原来是个秀才,”燕王哈哈道:“你有什么本事,难道你空竹比他玩得还好?来来来,给你空竹,你也抛一个玩耍!”
这杜奇目不斜视,长跪劝谏道:“燕王殿下,学生生长北平,但见藩国之内,政通人和,百姓乐业,这都是殿下的教化之功,只是不知如今燕王殿下如何不能始终,如今见殿下轻身至此,与市井之人同侪,嬉游宴乐,轻慢国人,学生实为殿下不值,尝闻,‘治国与养病无异,天下稍安,尤须兢慎,若便骄逸,必至丧败’,今藩国系之于殿下,故理在日慎一日,虽休勿休,愿殿下记取高皇帝创业之艰,绪裔承守,思阐治定之规,以弘长世之业,万古不易,与国无疆。”
燕王目视他,嘴中却哈哈道:“你这书生,满口荒唐之言!说这些有用无用的,与我府中那些个酸儒无异!左右,与我叉出去了,再将这殿里的好酒都取走,今晚上直做通宵饮!”
燕王带着一众侍卫大摇大摆地回了府里,屏退众人对贴身护卫孟善道:“刚才那人,尤须记住,我既然决意起兵,自当征召北平才俊之士,共襄大业,若有见识广大,计谋深远的,我自然倾心相待。”
这边话还没说完,却听外头人来禀报:“殿下,布政使张昺、指挥使谢贵前来问疾。”
燕王闻言一震:“果然来了!”
燕王既然装疯,疯给谁看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张昺谢贵前来问疾,燕王早就准备好了,正要演一出大戏来看。
等张昺谢贵两个走进大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个披着棉被穿着棉袄的燕王,坐在一个火炉旁烤火,口中反复念道着一句:“冻死我了!冻死我了!”
两人吃了一惊,只因这夏日正是赤日炎炎似火烧的时候,坐在那里不动都会流汗,何况燕王这殿里居然四角都架设了围炉,胸前还怀抱着一个最大的炉子,居然还一个劲儿嚷嚷说冻死了,难道燕王如今当真是病得寒热不分了吗?
张昺心里是不信的,燕王府传出燕王得了疯病的消息出来,他就觉得这是燕王在装疯,是要图谋大事了,他和谢贵对视一眼,走上前去,“燕王殿下,臣等前来问疾,不知殿下,病势如何?”
燕王并不理会他们,只是嘴中翻来覆去念叨着什么,依稀像是念咒,又像是胡言乱语,身旁伺候的马和只能一边劝慰一边回禀道:“殿下,二位大人来看您了,您看一眼,还认识他们吗?”
燕王斜乜一眼,惊叫道:“难道是三清境道德天尊和灵宝天尊到了?道友,贫道等了三十六个赤明大劫,可算等到了二位道友!”
谢贵惊得目瞪口呆,道:“殿下,你这是说得什么呀?”
“贫道元始天尊,”燕王将被子一掀,过来就要抓他们:“你我三人,乃是虚无自然大罗三清三境三宝天尊,玉清、上清、太清是也!道友如何就忘了?难道因为你二人历劫太久,已被俗世所扰,忘却了原本面目?来来来,让贫道为你们拂去埃尘,明心见性罢!”
马和李兴几个急忙上来,将燕王抱住了,燕王挣扎了一会儿,又双目呆滞起来,口中念念有词道:“三界之上,梵炁弥罗,上极无上,天中之天。郁罗萧台,玉山上京。渺渺金阙,森罗净泓。玄元一炁,混沌之先……”
马和见谢贵似是有些信了,而张昺仍然冷笑不语,心下咯噔一声,道:“二位大人见谅,我们家殿下,已经是病入膏肓了,别说是您二位,就是三位王子并王妃来了,也并不识得。平日里糊里糊涂,昨日还说是玉皇大帝下凡,今日又能说是三清——”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张昺道:“燕王殿下这病,倒像是一时头脑昏热,清窍失灵的症候,本官之前在河南地方主政的时候,也见过有人失志妄语的,乃是与兄长争夺家产未遂,就在公衙门口撒泼打滚,以致暑热与风寒之邪乘虚侵袭而为病,也是如燕王这般冷热不分。依我看殿下这病,是叫庸医耽搁了,待本官奏明朝廷,从太医院派下国手来未燕王殿下诊治,定然不会是如今这般模样。”
马和就道:“大人玩笑了,自从殿下发病以来,阖府医官轮流看过,皆曰狂病,发自肺腑,极难医治,我等实在无法,听王妃的意思,广招北平各地能人异士,只求能看殿下的病症,只是往来数十人,也都束手无策,无一人能对症下药。即算是圣上垂怜,赐下太医来,也空劳而返,反增事端。”
这边马和不慌不忙地解释,那边高炽和张昭华听到消息急忙赶过来,张昺和谢贵见到高炽也算吃了一惊,因为高炽原先肥硕的模样消减了不是一星半点,眼窝青黑,身上的袍服宽大了一圈,而世子妃张氏一点梳妆的痕迹也无,蓬头垢面,两人一进来先告罪道:“王妃娘娘那里不大好,我二人服侍,刚刚睡下,留高阳、安阳郡王在中殿服侍。”
高炽和张昭华接过毛巾痰盂,一口气都没有喘匀,又伺候燕王起来,张昺见燕王一口浓痰没有吐进痰盂里,而是吐到高炽身上,而高炽也一点颜色未变,由着燕王净了口才起身,心中倒也犹疑起来。
张昭华跪在地上给燕王穿靴子,刚穿了一只,却被燕王一脚踢开,抬头一看燕王居然狂奔出殿外,而殿前刚好有三五个提着恭桶的宫人路过,躲避不及,里面的金汁洒了一地,顿时臭气熏天,而燕王居然乐得手舞足蹈,还伏在地上,捡起里面的秽物,塞进了口中。
所有人惊叫起来,急忙将燕王拉开,然而燕王手里还抓着东西往嘴里扔,没有一点强自忍耐的神色,反而甘之如饴,见众人阻拦,甚至还发怒起来,掀翻了几个人,还想要扑在地上。见到这一幕的张昺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来,燕王若是装疯,这代价也太大了些,那可真是常人所不能忍了。
张昭华拿着帕子捂住眼睛嚎哭,不一会大家都嚎泣起来,马和几个将燕王带入侧殿洗漱去了,高炽半晌也说不出话来,想来刚才那一幕对他的冲击力也是非常巨大的,而张昺谢贵两个,如坐针毡,心里也在盘算,若是燕王当真病入骨髓,朝廷有无赦免的可能,毕竟接连削藩,朝廷受到的舆论指责也很大,他二人都听闻了宁国公主面斥皇上的事情,朝中也有很多高皇帝留下的人,尤其是各部吏员们,不堪改制之苦,轮番上书要求恢复祖制。
张昭华见这二人神色也是轮番变化,心下松了口气,暗暗戳了一下高炽,高炽怔了一下,道:“二位大人,我父王神志昏乱,已经不能视事,请大人以实情上报天子,赐下良医来,而北平一应庶务,均要劳烦二位大人了。”
张昺一向听闻燕王这三个儿子里,世子温文敦厚,而次子高煦勇悍无赖,他见高炽为人恭敬,心里也打算起来,若是燕王不行,那世子总摄事宜,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张昺顿了一下,忽然道:“燕王如此病势,实在令人叹息。我本来还有一件事情,非要燕王殿下主持不可。”
高炽道:“布政使大人有何吩咐,尽管说就是。”
张昺就笑了一下,道:“我听闻燕王殿下有一个义女薛氏,年方十七,是这样吗?”
张昭华抢在高炽前面道:“正是,薛氏的父亲当年在战场之上,救过父王的命,并因此而死,父王铭记恩情,将他的孤女收做义女,以为报答。”
张昺轻轻“哦”了一声,他并不相信世子妃所言,只是他不知道薛氏和永城侯薛显的关系,只是猜度这个义女薛氏,身份不太一般,但见这一家人出入王府无禁忌,他心中十分起疑,又怀疑这薛氏和她寡母身份上都掩人耳目了,或者是哪里的妖道女尼之流,不管是什么,都是燕王谋不法的罪证之一。
“我有两个儿子,”张昺就不紧不慢道:“长子在应天为官,次子也到了适婚的年纪了,只不过之前下定的那户人家福薄,年前去世了,我瞧殿下这位义女与我家犬子似乎匹配同称,不知世子以为如何?”
高炽万没有想到张昺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惊住。张昭华心念电转,她知道蓝蓝的身份,是薛侯爷的女儿,只是其他人并不知道,所以蓝蓝即使被燕王收为义女,身份上依然不能匹配像张昺这样的高官人家,然而又听他说,似乎这位公子也有克妻之嫌,“小定”之后,其实就算是结婚了,那这位张家二公子其实就算是结过一回婚的人了,如此似乎两家就匹配了。
然而,张昺在这个时候提出结亲,本身就是很可疑且不正常的一件事。张昺毕竟是朝廷的人,他忠心耿耿于朝廷,被派来北平,本来就是觇视燕王动向,甚至在恰当时机会向燕王动手的人,此时正和燕王两立,怎么可能主动结为儿女亲家?
难道他张昺,是打算投靠燕王了吗?
一时间高炽和张昭华心里都闪过这样的念头,并且迅速分析起来,北平行政、司法和军事机构官僚被新帝大换血,连按察佥事陈瑛都被问罪,吕震自身难保,更不可能成为燕王的助力,若是最高行政长官张昺投效燕王的话,那意义可是非同一般了,然而张昭华看另一位都指挥使谢贵的神色,却发现他对张昺说出结亲这样的话似乎并没有什么惊讶之色。
不对——张昭华立时反应过来,两人是商量好的,这是试探。
燕王府若真是孤立无援走投无路盼望在官场上结为援引的话,那应该立时答应了,张昭华做出十分欢喜的样子,道:“大人此言可真?这一门亲事,当真是天作之合,没想到她薛氏还有这样的福分,能嫁到布政使大人家里去,可真是天幸!”
她当即甚至还要派人去马氏那里,取要蓝蓝的庚帖,高炽重重地咳了一声,道:“大人要结亲,自然是好事,只是自古婚姻大事,乃是听从父母之命,父王虽然如今不能视事,可是母妃仍在,此事定要问过母妃,从中主之,方能定夺。”
张昺笑了一下,道:“是要问一问王妃娘娘!”
等送走了张昺谢贵两个,张昭华急忙赶到中殿去,将张昺方才的话一字不漏地说给了王妃。
徐氏似乎也吃了一惊:“张昺当真想要为他的次子提亲?”
“母亲,”张昭华道:“张昺究竟是什么意思?”
“张昺的小儿子是个纨绔膏粱子弟,”徐氏道:“没有娶妻,是因为品行不端,在女色上面,十分没有节制,当真是个祸害。”
“张昺的确是不可能投向咱们的,”徐王妃沉吟道:“这是个试探,但是咱们不能推拒,蓝蓝嫁过去,他奉旨清算我们的时候,手上也不会轻一二分——只是若能减去一二分的怀疑,挣来一二分的时间,这亲事,也要去结。”
张昭华心中大大地一颤,她张口想要说话,只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徐氏却发问道:“方才听闻前殿震动,怎么回事?”
张昭华闻言忍不住笑起来,因为她得意自己的小伎俩居然没有被一个人识破,目睹燕王捡拾秽物吃进嘴里,还以为是真的“秽物”呢。
那恭桶里面的“秽物”其实是张昭华用面团裹以卤料水做出的东西,而之所以臭气逼人是因为里面塞了臭豆腐进去,居然把所有人都蒙骗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