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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馆外边的场面比之前更混乱了,随着越来越多官兵的到来,马匪的气焰渐渐被压制住,开始四散奔逃,不过显然那些官兵已经预料到了这一点,以驿馆为中心四面八方的街道上已经被重重看守了起来,燕州都督更是穿着一身睡衣,骑在高头大马上亲自坐镇,下令务必严加搜寻,不能放一个贼人逃走。
别看燕州都督一派义正词严的模样,其实他心里早已吓破了胆,竟然被马匪闯进了城中,是他这个都督的大失职,如果此事被人捅到皇帝面前,他这个一州之长是决计不用做了,不过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尽力补救,力求将这群猖狂的马匪尽数拿下,来护住自己的乌纱帽。
最让这位大人感到庆幸的是,虽然驿馆烧得面目全非,好在里边住着的贵客,陛下的钦差,四皇子殿下平安无恙,在最后关头被几名侍卫给救了出来,但即便没被火烧到,四殿下也受了重伤,经大夫诊断是遭人殴打以致心脉受创,肋骨也断了好几根,不过没有生命危险,只是要卧床休养一段时间了。
想到此处,燕州都督便对马贼更加痛恨起来,竟然有胆子伤到四殿下,简直是在自寻死路。
成群的士兵在大街小巷里来来回回穿梭着,不停搜寻可能躲在某处的漏网之鱼,杂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不断在耳边徘徊着,让宁渊睫毛颤了颤,轻轻睁开眼睛。
周围是一片漆黑的环境,让宁渊有一刹那的错觉以为自己到了阴曹地府,不过他很快便回过神来,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脸颊正贴着一块坚硬但温暖的地方,还能听见短促而有力的心跳声,他试着动了动身子,又发现自己被一双手臂给圈得牢牢的,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道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上边传来,“行了吗。”
那声音低沉,疲惫,偏偏又透着一股喜悦,宁渊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谁,他张开嘴想回应,可喉咙却好像不受自己控制一样,根本发不出声音。
“噤声。”他上在努力着,自己的嘴却又被一张温热的手掌给捂住了,随即他听见又有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与喧嚣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呼延元宸才放开他,声音有些无奈道:“官兵在围剿马匪,免得造成不必要的误会,现在还出不去。”
宁渊点了点头,到这时他才静下心来,开始打量周围的环境,两人似乎是藏身在一个稻草堆里,入眼的尽是重重叠叠的麦秆,呼延元宸盘腿坐着,他则斜靠在他怀里,因为地方狭小,两人的身子几乎是紧紧贴在一起的,感受着对方暖烘烘的躯体,宁渊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想要退开一些。
“你衣服还是湿的,不靠着我,难道不会冷吗。”呼延元宸带着笑意低语一句,反倒将双臂收得更紧了,完全让宁渊动弹不得,又道:“也幸好你倒在都是水的浴房里,如果换成其他地方,大概我就救不回你来了。”
宁渊想问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还救了自己,但话还未出口,就听见呼延元宸道:“你很怕火吗?”
“不然以你的身手,在火刚着起来的时候,是很容易逃出去的,可是你却晕在了那里。”呼延元宸想起刚闯进浴房时,宁渊趴在地上对他伸出手求救,当时宁渊脸上那种恐惧和无助的神情,呼延元宸只要一想起来,就觉得心口隐隐刺痛,不禁将手臂抱得更紧了。
“没有人不怕火的。”宁渊低声道:“火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坚硬如钢铁都能在火里被融化,更何况只有一身血肉的人。”
呼延元宸笑了一声,“说得也不错。”
“你救我出来,有没有受伤。”宁渊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他隐约记得当时火势已经很大了,现在自己却安然无恙地被带了出来,也不知道呼延元宸是怎么做到的。
“只是一点皮外伤。”呼延元宸应得很是随意,宁渊努力抬起脸,顺着呼延元宸的脖颈朝上打量,他左肩上的衣裳被烧焦了一块,裂了个大口子,露出来的肩膀上也有被灼烧的伤痕,索性瞧上去并不厉害,再往上开,宁渊的目光忽然间凝住了。
呼延元宸似乎察觉到了宁渊在看哪里,不自觉地将脸往左偏了偏,可还是听见宁渊道:“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说过了,只是一点皮外伤。”见宁渊已经发现了,他便也不躲了,反正迟早会被看见,又缓缓将脸正了回来,瞧见他左边脸颊的全貌时,宁渊几乎是一口气堵在了喉咙里,呼延元宸的左脸,从额角一路到脸颊,似乎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开了个巨大的伤口,虽然已经全被血痂凝住,可还是能瞧出伤口的惨状,万幸伤口还偏开了一些,不然呼延元宸的左眼想必也会跟着毁掉。
“这是……这么回事……”宁渊喉咙里咕噜几声,总算压抑地问了出来,呼延元宸很随意地笑了笑,“从驿馆逃出来时不小心弄的。”
“你……”宁渊垂下脸,摇了摇头,“你又何苦要来救我,就算我被烧死在那里,也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
“胡说什么,你若是死了,可有想过你的娘亲和妹妹会怎么样吗。”瞧见宁渊的样子,呼延元宸有些生气,“我费了这般大的力气将你救出来,可不是为了让你自暴自弃的。”
“如果一个人活着,却总是连累身边的人,那他活着还不如死了好。”不知是不是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宁渊的情绪格外低落,“若是你不搭理我的事情,便也不会受这样的伤,娘和馨儿也是,如果没有我的存在,他们便不会被人视为眼中钉,想来也能平安喜乐地活着。”
呼延元宸语气一滞,他感觉到了宁渊身上一种强烈的阴郁气息,宁渊脸色十分苍白,一点血色也没有,那颓唐的样子让呼延元宸真真正正发怒了,他用力正过宁渊的脸,对着他失神的眼睛道:“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我救你出来竟是救错了?你觉得你活着会连累别人,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死了,更会让所有关心你的人伤心死!”呼延元宸语气有些重,脸颊也绷得死紧,左脸上原本结了痂的伤口也崩开了些,几粒血珠渗了出来,顺着他的下巴滴到宁渊的脸上。
温热的血液让宁渊浑身一震,精神似乎也恢复了些,他会消沉,完全是方才那场大火激起了他心中深埋的前一世的记忆,那些痛苦与怨恨仿佛一时侵占了他的全部思绪,而现下,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又将他原本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用力吸了一口气,双眼恢复了清明,可还不待他说话,呼延元宸忽然眉头一皱,那张俊颜就落了下来,温热的双唇紧紧贴在了他半张的唇瓣上。
呼延元宸显然像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动作竟然十分笨拙,就这么贴着宁渊的嘴唇,全身硬得像块铁,宁渊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呼吸都停了,一时不知道要作何反应,他只能感觉出呼延元宸的嘴唇很温热,和他胸膛里传来的越来越剧烈的心跳声。
几乎过了好几息的时间后,呼延元宸才放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许久都没有说话,半晌之后,呼延元宸才僵硬地咬了咬嘴唇,像下定了什么决心道:“人在决定生死的时候,应该最先考虑的不是自己,而是身边人的心情,你若是就这么死了,你以为我往后还能豁达地活着吗!”
望着宁渊好像还未回过神的脸,呼延元宸自己也觉得心乱如麻,他就像魔怔了似的,刚才正对着宁渊消沉又苍白的脸,对方那副无助的模样彻底挑动了他心底压抑许久的那股燥火,几乎想也没想,就做出了这种下意识的动作,同时也不得不肯定了这些天来,一直想要否定的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宁兄,不,宁渊,不,阿渊。”呼延元宸一连换了三个称呼,“我似乎终于发现了自己也同你一样是个断袖,而且我喜欢的人也是你。”
这大概是呼延元宸长到这么大以来,说的最直白,也最露骨的一句情话,甚至就连他一直紧绷着的脸,也跟着泛红了起来。
而且话一出口,呼延元宸就恍然意识到,将自己的心思说出来,似乎也没有那么难。
“我知道你一定会很惊讶,但我绝不是信口开河,在说这话之前,我已经深思熟虑过许多遍了。”见宁渊迟迟没有反应,呼延元宸不由得紧张起来,“当然你也可以不用给我回应,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现在,不,或许从很久之前开始,你就已经是我的心上人了,所以我绝对不能容许你有事,你不光要活着,还要好好活着。”
一口气说完了这番话,呼延元宸才觉得自己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近段时间来的抑郁与烦闷也跟着一扫而空,他静静看着宁渊,似乎在等他的回答。
宁渊没说话,只是吐了一口气,重新将头靠上了他的胸口。
呼延元宸不禁一喜,宁渊这番动作,是不是表示他接受了?
宁渊听着耳畔那阵有力的心跳,脑子里却回忆起了许多事情。
最先想起的,却是在上一世的火场,那时的呼延元宸瞧着比眼前这位要老城许多,在所有人都指着他大骂妖物的时候,他这个素未平生的异国皇子却站了出来为他打抱不平,随后是在司空钺的那艘海龙王上,为了报答前一世的恩情,他顺手替他解了围,似乎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原本无论从身份还是生活都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却牵强地牵扯到了一起,而宁渊也恍然发现,似乎在自己身上发生的许多事里,都有呼延元宸的影子。
“对不起。”就在呼延元宸满怀期待的时候,宁渊忽然冒出来的三个字,仿佛一大盆子凉水一样,猛地浇在了他的头上。
“……也对,我突然告诉你这种事情,你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有的。”呼延元宸强装豁达地咧了咧嘴角,“可我也却是真心实意的。”
“呼延,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真的仔细考虑过这样的后果吗。”宁渊又抬起头来看他,“你与我认识得久了,也应当知道我的性格,我眼里是容不得任何沙子的,你如果同我在一起,以后将不会有妻子,也不会有后嗣,这样的后果,你能承担吗?”
见呼延元宸不说话,宁渊又道:“就算你能承担,可你却不能否认你的身份,你是夏国的皇子,不可能呆在大周一辈子,总会有回去承袭爵位的时候,到那时如果你依旧不迎娶王妃,官员百姓会如何看你,若是你迎娶,那我又情何以堪?”
宁渊垂下眼睛,“我不答应你,并非你不好,你是一个很好的人,对于你帮过我的那些事,我也很感激,但且不说我还没有做好要同一个人谈情说爱的准备,就算我一定要选择那么一个人,我也不会用我自己的未来去下赌注,你当我幼稚也好,可笑也罢,我这辈子,是一定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如若不行,我宁可不要。”
宁渊这番话说得陈恳,末了,才又重新抬起头,“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可回应他的,却是呼延元宸爽朗的笑脸。
“你着实想得太多了,可是你想的也没有错,不过在你下决定之前,也要听听我的立场。”呼延元宸轻声道:“你记不记得我曾告诉过你,隼鸟是我们夏国的图腾?”
宁渊点点头。
“隼鸟是忠贞之鸟,我夏国先祖的祖训也说,为人当像隼鸟一样,一生只找一个伴侣,这条祖训虽然已经被大多数人荒废掉了,可我却是一直记在心里的,如果碰上心爱的人,便要一生一世忠诚。”呼延元宸低沉却稳健的语气拂过宁渊耳边,“何况我已没了母亲,父亲也并不在乎我的存在,也许我这辈子都只会闲云野鹤地在四处漂泊中渡过,何必再自讨没趣地承爵,再娶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放在身边,不是纯粹在给自己添堵吗。”
“阿渊,我既然对表明了心意,便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了,我不在乎别人会怎么看,也不在乎后嗣,毕竟夏国还轮不到我来继承,我只在乎能不能和心爱之人好好呆在一起,也许你不知道,之前我以为你已经被司空旭侵犯了的时候,当真是心痛得要死。”说到这里,呼延元宸还皱紧了眉头,露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我只想问问你,你不要想那么多,单单看我这个人,你,你喜欢吗?”
呼延元宸觉得自己长这么大,都未曾说过如此难为情可是又不吐不快的话,一颗心也紧紧地悬了起来,那感觉简直比他当初的成人礼上,守在狼窝外边等着狼出来狩猎时还要紧张忐忑。
喜不喜欢这个人?其实在经历过司空旭的那档子事后,宁渊已经分不清怎样的感觉是喜欢了,对于呼延元宸,坦白说,和他呆在一起的时候,宁渊会觉得心里有种莫名的安全感,就像现在,呆在他暖烘烘的臂弯里,即便是在这样狭小的空间,也舒服得好像马上就能睡过去,呼延元宸的好要超过司空旭太多,但这样的感觉到底是不是喜欢,宁渊却迷惘了。
“我现在给不了你回答。”宁渊实诚道,就在呼延元宸一阵灰心的时候,他忽然又补上一句,“可我想,我应该能在自己的成人礼上,告诉你我的答案。”
呼延元宸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离我十六岁的成人礼还有一年,一年的时间足够让人想清楚很多事了,不光是我,还有你。”宁渊道:“你需要好好想想自己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如果一年之后你还是不改初衷的话,那么我会告诉你我的答复,这也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给你的承诺。”
“没关系。”呼延元宸在宁渊额头上轻吻了一下,“一年的时间可是相当快的,而且我也不觉得我的心意会改变,不过我要先提醒你,我的脸是为了你才变作这副模样的,若来日毁了容而讨不了别人喜欢,你就算看不上我,也要对我负责到底。”
呼延元宸这几乎无赖的言语让宁渊默默翻了个白眼,不过在经历过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情绪上的大起大落之后,一阵抑制不住的困意也绵延袭来,外边凌乱的脚步声依旧不绝于耳,但靠在这双结实的臂弯里,宁渊却觉得十分安定,安定得他几乎是都没怎么抵抗,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闫非在客栈里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等到下午,才见着呼延元宸和宁渊相互搀着走了回来,尤其是瞧见呼延元宸脸上的伤,他更是吓了一大跳,因为昨夜马匪的事情弄得全城风声鹤唳,一时找不来大夫,最后是宁渊亲手给呼延元宸清理的伤口。
在旁边瞧着这一幕的闫非只觉得自家少主和宁公子之间的气氛很奇怪,用沾了烈酒的湿毛巾清理伤口原本就很疼,可少主偏偏像没事的人一样,不光带着笑,一双眼睛还盯着宁公子猛瞧,宁公子虽然是一贯的面无表情,可总觉得他脸颊有些泛红,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燕州城里发生的事情闹得极大,很快便传入了华京,让马匪冲进城中原本就够荒谬的了,偏偏还有身为钦差的四皇子司空旭重伤,居住的驿馆都被付之一炬,皇帝震怒,下令彻查此事,结果一查之下,却查出了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
那些被俘虏的马匪,都异口同声说是奉了头领的命令,知道燕州城当晚的守备薄弱,让他们闯入城中烧了驿馆,再问他们头领的下落,却一个个都一问三不知,不过身为马匪的头领,却能知晓燕州城的防御如何,这本就是件十分蹊跷的事情,奉命追查此事的官员顺藤摸瓜,很快查出原来是城中有人和马匪头领互通消息,甚至于那位马匪头领,也是在和城中来人见过面后,才突然下的闯入城中的命令。
官员觉得自己抓到了很重要的线索,只要找出马匪头领,就能牵出一条大鱼,于是加大了搜捕的力度,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终于在离驿馆不远处的一家客栈马厩里发现了马匪头领,不过此时的头领已经变成了一具尸首,被人一剑吻喉,死得透透的,头领身上好像也被搜刮过了一番,什么东西都没有。
线索到此处就断了,官员无奈之下,只好把已经探查到的事情写了封折子递到了皇帝跟前,那明摆着是有朝廷中人和马匪沆瀣一气的内容让皇帝震怒,因为断了线索抓不到元凶,于是只好责问燕州都督失职,革了他的官爵,再责问身为钦差的司空旭失察,让他即刻回京面圣,可怜司空旭肋骨断了好几根,正是要静养的时候,但不敢违抗圣旨又免不了要受一顿舟车劳顿,等他到达华京的时候,当真是已经去了半条命了。
司空旭自己也很疑惑,他明明没有下任何命令,那个马贼头领为什么会不声不响地就率众闯进了城来,还烧了驿馆,难不成是马贼头领背叛了他?但自己开出来的条件如此丰厚,那头领也不是个蠢人,为什么要背叛?可惜事到如今,头领已死,他就算想破了脑袋,这也只能是一出悬案了。
唯有他的贴身侍卫高峰,总会不自觉遥望燕州的方向,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
PS:小渊渊告诉呼延他不会有后嗣,是为了让呼延考虑清楚当基佬的后果,这其实是十分厚道的,并不是表示他不能生,以后也会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