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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夫人首肯了,大夫人也没有说什么,还随份给每人添了二十两嫁妆银子,毕竟,通房丫鬟伺候的是她的儿子。
饭桌上,思伽比平日里多添了半碗饭,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心情,韩昭旭又不在家里,思伽直在太夫人屋里留到掌灯才回去。
刚刚跨过苍擎院的院门,莫嬷嬷就从倒坐房里出来,对思伽道,还没吃饭呢,善年堂那边的消息传过来,云坠,素笺跪着苦求自己和于嬷嬷,想转求二奶奶开恩。
开恩吗?公府的富贵迷人眼,韩昭旭的这个男人又太让人留恋,板上钉定的事情,还期待转圜的可能?
思伽让跟了一天的夏果换下去休息,特意把秀儿调过来,再让人去倒南房把云坠,素笺唤来,想着既然韩昭旭和太夫人都交代了“好好安排”,有些事情就要亲力亲为了,这个时代对女子本来就苛刻,若是她们能清醒一分也是他们的造化。万一把她们移出去的那一天,哭天喊地的,丢的是苍擎院的脸。
很快,云坠,素笺都过来了,脸上刚刚补了妆,也难掩盖残留泪痕,眼睑红肿,两人本来也是相互竞争,相互合作的关系,原来行动之间还有个默契在,现在突然之间都是发嫁的下场,已经乱了分寸,素笺一进来就抢着扑到思伽的近前,云坠却在后头先抢了话:“二奶奶,奴婢孤苦伶仃之人,从不记事起就被人牙子倒卖,九岁被卖进府里来,如今要奴婢出去,奴婢怎么出去,出去了如何度日,求二奶奶赏奴婢一口饭吃,奴婢只一心一意伺候二奶奶……”说着便哀戚落泪。
素笺趁着云坠抽泣的空挡抢过话来,也把类似的身世说了一遍,总之,就是表忠心,不愿意出去,倒是没有激动的表示一头碰死也不出去的决心。
这个时代的女子就是这样,没有家族,没有丈夫,就是没有归宿,其中的恐惧不是寻常可以理解的。
思伽摇摇手,停止了她们的絮叨:“如今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我身边不缺人伺候,不缺人忠心,不需要你们这样半路人投靠。我这一辈子,二爷就是我全部的仰仗,我绝不用我的男人可怜任何女子,二爷把这事全交给我办了,太夫人也准了,如今让你们来,不是听你们念苦,看在你们服侍多年的份上,也不会不管你们。刚才,太夫人赏了五十两银子,大夫人赏了二十两银子,是给你们的体面,我这里,再每人三百两银子,加上你们这么多年当差的积攒,算上衣裳首饰,外头寻常之家也没有你们的家底。现在问你们一句,是想聘到外头,还是里头,若是聘到外头,身契银子免了给你们重新办平民的户籍,于嬷嬷自会去请可靠的媒婆来,大户人家发嫁通房的例子多得很,自有一套准则,就按照那个条件走,不会坑了你们,若是聘到里头,你们在府里过了十年,外头的小厮也不是全无了解,有心思的也可以说出来,也是于嬷嬷出去探探他们的口风,你们知道的,他们娶了主子身边的通房,多少有个忌讳,基本就要放到外头产业上去了,若是他们不愿意出府,人各有志,我也做不出强按头的事,你们一步步来吧,终身大事,总要求个你情我愿。是要继续当奴婢,还是想变身平民,好好权衡一番吧。”
奴婢,平民,前着听着下贱,后者听着自由,真到了这种明确划分等级的社会,只是两座不同的围城罢了,不少人拼命的往里挤,不少人拼命的往外逃,实在也模糊了高低贵贱,端看各人偏向那种生活罢了。
两个丫鬟似是没有从最理想生活破灭的绝望中回过神来,一个茫然,一个失魂,最后素笺还在垂死挣扎,有几分自念自听的口气道:“奴婢这么说也是二爷的人,跟了二爷这么多年……”
云坠听着素笺的言语,也泪水簌簌而下,一时空间里的哀戚之气比之前更甚,女人是天生的同情弱者,也要看看是个什么事,思伽是个心硬的,直言道:“你觉得,养了你一天,就要被你赖一辈子?你有何德何能值得公府养你到死?若不是看在你们曾经是二爷收用过的份上,你们也拿不到这么多的遣散银子,这几年来,在奴婢间的赏赐也次次拿的头一份,所有的东西加起来也有小千两了吧,这些已经是你们几年来耗掉青春的补偿了,想想吧,外头一般的三口之家,一年的用度能有多少。这么大一笔钱,再找个可靠的男人,正正经经的与人做平头夫妻去,生能叫自己娘的孩子,也不是过不下去日子。公府通房的日子,你们走到头了。”
两个通房原来就是跪在地上的,现在已经都伏在地上,泪如雨下。信国公府二爷的通房丫头,满服里的奴婢中数一数二的体面,一应吃穿用度,那是将来出去了再也享受不到的好东西,二爷又是如此丰神俊逸,前途无量。经历过这样的日子,这样的男子,外面的日子,外面的男子,怎么过的进心里去。所以,从二爷定下忠毅伯府的嫡次女后,两人就惶恐不安了,暂歇了明争暗斗,到处打听主母的脾性,就算心里清楚的很,没有得到主母认同的通房是保不住位置的,也存着希望着能投了主母的缘,保下位子,可是,忠毅伯远在贵州,未来主母从未踏足燕京,除了年纪小,什么也探听不来。没有概念,就生出了一分期望,主母进门之后,也是处处低眉顺眼,伏低做小,只想着,万一合了主母的脾气,就是自己一生的福运了。谁知……再也容不下了,还来的那样快!
思伽最后道:“你们能从层层嬷嬷们的眼下选出来,过了太夫人的法眼,这么多年来,在苍擎院做事,从来没有出过大错,可见还是个好的。我最后再点醒一句,你们从来只是这公府富贵繁华的过客,宴有尽散,人有远离,现在就是你们该走的时候了。与其在这里追忆烟云,还不如趁着府里还念着你们这点子情分,多为将来打算。”
思伽言尽于此,物质上,做了合适的补偿,精神上,做了勉强的开导,将来她们是喜是悲是怨,都是她们的日子了。
莫嬷嬷不用说也懂的,把云坠,素笺都带出去了。思伽软软的懒靠在椅子上,发觉自己从早到晚的好心情消磨了大半,捧着白瓷绘彩豆的杯盏发呆。忽然一个身影跪在面前,是秀儿,哦,倒真是把后半段忘了,特意让她听了这一场,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懂。
思伽倒是没有叫秀儿起来,怔怔看了她,还是直接道:“我打发了她们出去,不是为了给你腾地方的,不管有没有正式的名份,她们做的事,都不会轮到你做,你可明白?”
秀儿脸上一派平静,目光悠远:“那一天,我正和娘给我专请的针线嬷嬷学分线,各种颜色摆满了一屋子,那样的绚烂……后来锦衣卫突然的闯进来,就把我们所有人都拉到了院子里,从天亮站到天黑,中间一口水也没有喝,一口饭也没有吃,那天晚上,就着夜色,我们全家就下了大理寺的诏狱,家中十几个人关在一个比这间房子还小一半的牢房里,原来还好些,送的还是白饭,菜也是一碗碗的塞过来,牢房里的恭桶一天倒四五次,后来,待遇就渐渐就差了,饭菜都搅在一块儿,一天就一桶,一半还是汤水,牢房里的恭桶一天倒一次,害的我们都不敢多喝水,家里二房妹妹,才两岁,发了高烧,不到两天,就死在了婶娘的怀里,我,一日日,一夜夜,等死都等得麻木了。”
秀儿说道这里,开始解开自己的层层衣服,把头发撩道一边,侧过身来,把一个猩红的“奴”字显给思伽看,这样官奴的烙痕,都是经过染料处理的,一生一世都不会消退:“烙上这个字,我就知道我已经不是个人了。那时候,我就想着,不如死了,死吧……可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何况是性命,就犹豫了一下,后来就不想死了,一年年的活着,就越发不想去死了,想一直活下去。”
秀儿又一件件的穿回了衣服,扣上了扣子道:“二奶奶,我知道,我能如我所想,一直还活着,对于一个官奴来说,活得还不错,没有打骂,有吃有喝有穿,甚至还有尊严,像个人样,十几年来,都是多亏了沈家,将来还想继续有吃有喝有穿……还有尊严,还是要依靠沈家,或是说是你。曾经是安陆侯府,早已烟消云散,曾经的窦玉秀,也已经灰飞烟灭了,所以,我明白,我只能听你的,我也该是听你的。窦家陷沈家于不忠不孝,我这身上流的两家之血,已经彼此抵消了,沈家于我的买救之恩,供养之恩,庇护之恩,这十几年的种种,是恩情,滴水之恩,都当涌泉相报,此等大恩,我若置若罔然,便把我仅有的一点人样都磨灭了。其实,我已不是我,而是奴婢。”
思伽原来想着,沈家走出来的人养着的,总不会是个令不清现实的,倒是没想到,秀儿已经想的那么通透了,站起来,把秀儿扶起来道:“不管身份跌落到哪个份上,只要心没有跟着跌下去,都能活的有尊严。”
“是,奴婢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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