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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姐儿以前看《红楼梦》一直惊叹林黛玉的早慧,六七岁的年纪,林家独女,一路来京,面对长辈,应对仆从,能做到一步不错,一字不误,真真好本事。其实,生于古代人口比例不到万分之一的官僚阶级,又是官僚阶级的中上层,一直用着社会顶级的资源,接触的又是整个时代最聪明,最复杂的一群人,其中的历练不是现代普通小孩子可以比拟的。就拿家里的两位姐姐来说,伊姐儿今年九岁,除了平时的功课,也协助洪嬷嬷管理曾祖母的院子,每天安排下一天的吃食,核对前一天的流水单子,过年过节的要和母亲出门应酬,仟姐儿身为庶女,在祖母膝下很会察言观色,什么时候腻在身边撒娇,什么时候该安静的退下,都是很有分寸,在爹爹身边,也会见缝插针的提起生母。
从家里出事,尹氏身体不济,久病不愈后,怕伊姐儿住在身边染了暮气,提出让她搬到赵氏附近居住,伊姐儿趴在尹氏床边泣哭,不肯搬迁。尹氏也不提了,只常常打伊姐儿到赵氏院子里照顾弟妹,今天一早,仟姐儿也来赵氏屋里打时间。中午的时候,嬷嬷就安排三个姑娘睡在西厢。
十一月,屋里作为摆设的银鎏金字灵芝纹的鼎炉已经作为供暖物启用,仟姐儿打了年长的丫鬟,只留了自己的一个小丫头在屋内,身上盖着一床秋香色的被褥,看着伽姐儿许久未动,想来是睡熟了,才转过身去轻轻的找大姐咬耳朵。
沈芯从狱中接回来后,就住在丁氏的院里调养身体,平时也不出来和一家子吃饭。伊姐儿这几天来就见过一回,也没有说上话。平日里,沈芯待伊姐儿如同亲女,四时八节都不忘给侄女的小礼物,这厢伊姐儿也忍不住询问仟姐儿大姑母的情况。
仟姐儿轻轻的道:“大姑母很不好,两眼总是红红的,在祖母面前倒是没有掉泪,私下里……总之睡不好,吃不好。大姑母想大表哥,我有一回给大姑母送点心,隐隐的听见大姑母念着大表哥的名字哭。大姐,你说大表哥现在还……”
仟姐儿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伊姐儿唔住了嘴,两姐妹对沈芯的长子都是很熟悉的,年界十二,继承了父母的好相貌,小小年纪已有一派风流,如今也没有几天的寿命。沈家能买下窦家的女儿,去不能冒险为安6侯的嫡长孙求情,那是皇上钦点死罪的要犯。
“以后,大表哥也好,窦家任何人也罢,都不要在大姑母面前提了,祖母跟前也不许说。”伊姐儿说。
仟姐儿点点头,为难的道:“我就和你说说,大姐,今天嬷嬷说可能会把窦家表姐……那个买……那个接来,我到时候怎么喊人呢,真叫秀儿吗?还有我身边的丫头怎么招呼她,不能称呼表姑娘,叫秀儿姑娘?”这可是长辈身边大丫头的叫法,仟姐儿在心里暗暗补了下半句。窦秀玉其实只比仟姐儿大一个多月,不过,自仟姐儿懂事起就乖巧的喊窦秀玉表姐或是玉姐姐,现在,窦家都没了,窦秀玉沦为官奴,连姓都不能用了,家里把她买来一定会和大姑母住一起,也就是和丁氏住一个院子,那么仟姐儿和窦秀玉一定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以前喊声姐姐她当得起,现在喊姐姐,感觉怪怪的,称呼秀儿,也是感觉怪怪的。
按理,买来的人就是奴婢了,官奴还是国法规定最贱的奴婢。窦秀玉血脉上是沈家的表小姐,将来该如何相处还真是问题,不能当做是寄居的落魄亲戚,也不能做一般奴婢使唤吧。伊姐儿也是苦恼,皱眉道:“爹娘都交代下去了,我们听话就是了。面子上我们自然不用和以前一样待她,私下里……再说吧。”
仟姐儿觉得大姐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换了个话题道:“大姑父他们为什么要做坏事呢,现在大姑母一家想想就可怜,表哥表姐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的。”
伊姐儿年长三岁,又是沈家新一代的嫡长女,平日受曾祖母教导,也明白安6侯府犯的错,说道:“历朝历代的律法都是如此,还有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上次三婶的丫鬟犯了错,母亲不是把她一家子都撵了,这叫做‘株连’,是为了警告我们,在准备做事的时候,多想想身边的亲人,别为了一点的蝇头小利害了一大家子。”
伽姐儿在一边把姐俩儿的话听了全,觉得以九岁的年龄来讲,大姐真是有智慧,简单浅析的给妹妹说了‘株连’的道理。虽然武安侯府一家子差点被株连了,历史上‘株连’总是被滥用,但是伽姐儿一直认为,‘株连’之法行了两千年,还是有道理的。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莽夫太多了,舍得九族剐,来把皇帝拉下马的勇夫就少多了。‘株连’的目的在于震慑,把所有企图推翻元,政权的想法都扼杀在摇篮里。在以人治国,法制不健全的社会,株连之举是必然的。古代社会按照家族方式生存,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伽姐儿只能为素未谋面的大表哥扼腕,为大姑母,表姐未来的人生叹息。
被三姐妹惦念的秀儿还真是下午过好了手续,被沈家买到了,没有先把人领到尹氏的屋里,而是直接抱到了丁氏的院子,一张小脸埋在管事媳妇的怀里,脸烧得通红通红的。官奴,不仅是在官府户籍上登记,为了防止逃失,本人身上还要留下烙印,秀儿正是因为烙伤了高烧。
沈芯看到女儿稚嫩的肩膀上焦黑的奴字烙印,歇斯底里的放声哭吼,拒绝赵氏请大夫的好意,拒绝别人的服侍,自己跌跌撞撞的抱着女儿回到房间,又拿了药膏汤药,一个人给女儿擦药喂药。自欺欺人,没有人看见,就没有耻辱。
尹氏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那天强撑着见了大姐,之后几日昏昏沉沉的,连整话都不说一句了,那天下了话后,也就不过问秀儿的事了,老人家是在攒着最后的生命等儿子回来,张太医改了药方子,最近都是下了重药,就是拖着老人的一口气。
丁氏派了自己的大丫头喜儿照顾沈芯母女的起居,秀儿就在屋里养病,没出房门。赵氏抽了时机把尹氏丁氏匀出来的一部分陪嫁交给大姑子。一千五百两银子,祖籍的三百亩田地,几件饰大件衣裳,对于小户人家,也够守着银子田契过一辈子了,对于沈芯这样过了几十年富贵的人来说,将来的日子,是要拮据的,不过话说回来,将来的日子,谁不是拮据呢。沈芯也没有矫情的推脱,现在有个名义上是她丫鬟的女儿要养活,她所有的陪嫁私房都充公了,自己的未来,还要靠这笔钱傍身。
沈家等着景王府的银子期间也没有闲着,先匆匆收拾出了十几车细软,让为数不多的心腹仆从带着南下严州府,整理祖宅,老爷赎回来以后,府邸就要没收了,沈家除了在京城留了一个两进的小院子,其他一切的田产房屋铺子都打算变卖的。之后家里还是天天整理东西,能用上的打包,不必要的东西能典当的典当,有人买的卖。沈葳,赵氏等还是天天出门的,将要远离京城,最后一次梳理手上的关系人脉,将来或许有用的上的一天,朝廷的消息也是天天的打听。北疆大捷,皇上处理了定王之案,抄了十几个有罪之臣,也聚拢了些银子能大封功臣了。
景王府守信,规定的时间内凑到了银子,沈葳亲自谢了来送银子的王府长史官,本来要随长史官到王府当面谢王爷的,被长史官婉拒,沈葳也不勉强,急急的到吏部户部缴纳银子,再从两部等到批条去大理寺接父亲,有着之前的打点,办事的手续下来的也快。
府里尹氏的寝房,弥漫着一股刺鼻的中药味,屋内正中置了一个六层高的鎏金菊花台暖炉,里头的银丝炭一闪一闪的亮着,尹氏满头白梳理的整整齐齐,眼眶深深的陷下去,鼻梁竟也有些塌了,虚弱的躺靠着,双眼阖闭,胸口低低的起伏,赵氏坐在床头拿着一碗几百年老参熬得参汤,一勺勺的喂着喝。
一阵皮靴的重踏声,风一般的卷进来一个五十几岁的男人,腆着中年福的肚子,也给人苍白削瘦的感觉,急行至尹氏床前的挡风屏,远远看着床上脸色泛青的尹氏,瞬间泪流滚滚,双膝磕在地毯上,缓缓膝行到尹氏床前,哀戚的哭声中又压着语调:“母亲,不孝儿弼回来了!”
赵氏看到公公就下了床头,跪在紧随其后的丈夫身边,孙辈,曾孙辈都依次按位子跪着。
尹氏眼珠子艰难的转了转,倏然睁开眼睛,枯骨般的手伸出被褥,摸到儿子的手,又寻着衣裳摸到儿子的脸,出一阵浑浊的声音,嘶哑的问:“儿子,可在狱中吃苦了?”
沈弼哽咽不已,哀伤的脸上抹上一丝强笑道:“怎么会吃苦,都是几十年的老刑名了,也给儿子一份体面,儿子该交待的也交待的清楚。几个孩子打点的好,顿顿又肉吃。”
尹氏青白的脸色泛起诡异的潮红,眼里的光亮忽闪忽闪,渐渐变暗,尹氏最后力抓到沈弼的手,一阵尖锐的喘气,厉声道:“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母子大半年离别,再见已是生离死别,千言万语只汇成了九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