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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拱回府的时候,已经很晚。
谢馥早早得了消息,本还在犹豫要不要去见,毕竟高拱忙于政事,谢馥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去打扰他。再说了,对后宫之中的这件小事,万一高拱半点也不知道呢?
然而只是片刻之后,她就不用纠结了。
因为,管家高福亲自过来,带来了高拱的吩咐:“二姑娘,大人请您过去一趟,有事想说。”
这么巧?
谢馥不知道高拱到底有什么事要说,但高拱主动传她过去,倒是解了一桩难题,于是她点了点头,请高福头前引路,一路去了高拱书房之中。
高拱年纪的确不小了,灯光之下的影子落在窗上,透着一种伛偻。
他将外袍脱下来,放入贴身伺候的仆人手中,仔细揉了揉自己眉心,才吐出胸中一口浊气来。
“咚咚。”
叩门声。
高福已经站在了外头,躬身询问:“大人,二姑娘来了。”
“进来。”
高拱简短地回了一句,同时一掀衣袍坐下来,端起放在案上的茶。
门打开,谢馥走了进来,给高拱行礼:“馥儿给外祖父请安。”
“起来,坐。”
高拱饮了一口茶,温热的茶水在他口腔之中流动,渐渐让疲惫舒缓开去,他脸上的表情也微微松动,仿佛这时候才放松开来。
谢馥依言坐下,抬首望高拱,直觉出今日高拱似有什么不同之处。
“外祖父找馥儿来……”
高拱道:“我回来的时候也听高福说你要找我?”
“是。”谢馥点头,“是因为听说了宫中一个消息,所以原本想要借机问问您。”
“可是葛家小姐要入宫的消息?”
高拱竟然连眼睛都不用眨一下,就直接猜到了。
谢馥讶然:“您竟然也知道?”
“唉……”
长长地叹了一声,高拱浓浓的眉毛上已经染上了几分霜色,眉梢下吊,却是一副愁苦的模样。
“我怎么能不知道呢?今日我便在宫中,原本也知道当日葛秀与你是一起进宫参加宫宴,所以格外关注了一些。今日在内阁的时候,孟冲进来跟叔大说话,随口打趣了两句,倒没想叫我听了个正着。叔大还同我说,叫我仔细仔细最近,免得出什么事。”
“张大人倒是有心了。”
在没跟高拱闹翻之前,张居正与高拱也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即便现在撕破脸了,也是有说有笑。
谢馥知道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却不禁思索,张居正到底是何用意。
高拱想起白日里的事,便忍不住要想起很久之前的事情。
他压下满心的压抑,勉强笑了起来。
“你想问我,可是担心葛秀那丫头?”
“不瞒外祖父,馥儿的确担心。”谢馥直言不讳,“不久之前,阿秀曾告诉我,的确想要入宫,可想的却不是成为皇上的后妃,而是成为太子的人。谁想到,如今竟然阴差阳错,而且当今圣上……”
说到这里,却不怎么敢说了,谢馥抬眼望着高拱。
“而且当今皇上沉迷酒色,不理朝政,实在昏庸无能。更何况后宫之中格局早定,进去了也讨不了什么好……是吧?”
高拱苦笑一声,问谢馥。
谢馥迟疑,却还是点了点头。
“阿秀并非不能找到好人家,即便高攀不上太子,也没必要将这韶华空负了六宫……”
是这个道理。
高拱何尝不这样想呢?
可在听说入宫的是葛秀的时候,他心里又有一种奇怪的放松。
只要不是馥儿,是谁都好。
高拱抬眸定定注视着谢馥,眼神之中的情绪逐渐流淌,庆幸,复杂,愧疚……诸多情绪,一点一点流淌,最终化成又一声长叹。
“外祖父?”
谢馥感觉,高拱像是知道什么。
高拱也没瞒她,道:“今日得知消息之后,我便着力打听了一下。听闻事情是皇后去了乾清宫询问皇上,皇上拍了板的,只是也听说皇后出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看。”
谢馥惊讶。
皇后与皇上夫妻感情淡薄,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更何况有李贵妃在下面逼着,她的日子势必不能舒坦了。可寻常时候,皇后尚能面带笑意,又怎么会因为一个小姑娘即将入宫,就勃然色变?
甚至……
此刻连高拱都知道了。
高拱一看谢馥脸色,就知道她心里已经有所猜测,只道:“此事还说不清到底是谁的主意,近日祖父会为你注意。听闻你也找了徐婆去联系媒人,要了不少的花名册,可有中意的人选?”
“没有。”
谢馥老实地摇摇头,脸上难免带了一点小尴尬出来。
“这京中才俊的名声,馥儿老早就听过,可也听过许多他们的荒唐事情,一看上头把他们吹得天上有地上无,也不知怎地,竟一个也看不上了。”
“……”
愕然的高拱,好半天才无奈笑出声来。
“你呀你呀,真不知道该说你是眼高于顶呢,还是心有所属呢!若叫旁人知道你一个也看不上,只怕都要骂我高拱,说我不会教外孙女了。”
“那是他们瞎说,正是有您这样的外祖父,才有我这个眼高于顶的外孙女呀。”、
谢馥眨眨眼,慧黠地一笑。
“哈哈哈……”
这一次,高拱是大笑起来。
他半是欣慰,半是好笑。
“好吧,好吧,到头来都是我这个老头子的问题了。让我想想,这京中可有什么我比较看得上的……唔,你可有听说过李敬修?”
“李敬修?”
谢馥一怔,还真没想到高拱能给出一个名字来。
她不禁回忆起来。
李敬修,刑部尚书李迁家的幼子,传闻为人风趣,文采风流,又曾为太子伴读。张居正算是他半个先生,京中纨绔子弟,少有人能有这个殊荣。
还听说,太子一般有事都带着他,算是朱翊钧身边的宠臣。
不管是看人才,看长相,还是看将来,这李敬修都算是京中名媛们异常青睐的对象。
“怎么样?还看得上吗?”
高拱看谢馥陷入思考之中,忍不住发问。
谢馥脸色古怪,在想起李敬修身份的同时,又忍不住想起不久之前,那一位李公子闹出的笑话。
张离珠的生辰宴上,那个悄悄往里看,却一头撞在了屏风上,引得众人瞩目的,可不就是他吗?
当时大家虽不知道,可天下没不透风的墙,消息没一会儿就传开了。
所以,谢馥也是知道的。
对这人,她还真摸不准自己到底应该怎么说。
斟酌片刻,谢馥还是道:“祖父觉得这人不错?”
高拱点头,目光之中露出欣赏来:“此子虽心性还未磨炼到家,不过已然有大家风范,跟在太子身边,见识不浅,又为太子风仪所熏陶,算是太子半个挚友,在京中已是极为难得。虽是家中幼子,可也不骄不纵。你也不需要嫁个要继承家业的,正好他们家人口也简单……”
这样算算,李敬修已经是难得的上上之选了。
谢馥听着高拱的话,沉思着点了点头。
“既然是祖父都要高看一眼的人,想必果然不错了……”
“你若心有疑虑,回头便叫你了解了解此人。”高拱笑起来,摸了摸自己下吧上的胡须,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张居正能办这个宴,那个宴,我也能嘛。回头就叫咱馥儿,好好挑挑,以你如今的品格,整个京城,没几个配不上的。”
言语之间,尽是骄傲,难得有了几分老不正经模样。
谢馥失笑。
想想,其实也正是这个道理。
到了高拱这个位置上,满京城,除了一个张离珠,的确少有人能与她比肩了。
可偏偏……
选来选去,也没几个看得上的。
谢馥思索着,要不要回头找度我大师,做个法事,洗洗眼睛,好看看到底是不时自己心比天高了。
既然定下了一个李敬修,剩下的事情也都好解决,高拱只说自己明日上朝的时候探探口风,看看情况,便叫谢馥早些回去休息了。
霍小南也早早回来,说葛府的陈管家说,今日才接了圣旨,明日谢馥就可以去看看葛秀了。
于是,眼瞧着时间不早,谢馥早早收拾下睡了。
梦里的世界,依旧是一片的白茫茫。
谢馥看到了广袤的原野,孤高的老树,有几只乌鸦盘旋苍凉的高空之中。她一个人,奔走在原野上,枯黄的草茎割伤了她的皮肤。
放眼四望,竟然没有一个人。
沸腾的虚空之中,传来隐隐的呼唤。
馥儿,馥儿……
是娘亲的声音。
谢馥远远瞧见,天边的一朵云,像是被霞光照着,幻化成了一点一滴的胭脂色。
那是娘亲脸上的妆容,浓郁又鲜艳。
唇角轻轻一勾,眼角却划下一颗红泪。
高氏嘴唇开合,不断地说着什么,可谢馥的耳朵里只有风声,茫茫的风声,她努力地想要听清什么,却什么也听不见。
“娘亲……”
呢喃着醒来,谢馥的眼神里犹带着几分恍惚。
这一个梦,像是预示着什么一样。
天还没亮,她没穿鞋,踩着地上的洋毯,一路走到窗边,轻轻推开窗。
外面有早起的鸟儿被惊飞。
谢馥看过去,四下里一片黑茫茫。
高府的院落里洒满了露水,起得早的婆子们已经从角门出来,去市场上采买东西。也有农户挑着担子从巷子口走来,将果蔬等物送到高府的门口。
忙碌的人们,早早地开始了自己的一天。
法源寺的钟声,穿过了无数条大街,在破晓到来的那一刻,在红日即将跃出地平线的那一刻,传遍四野。
虔诚的香客,已经站在了山门前,慢慢朝里面走。
僧侣们打开了佛龛,取出经书,开始做早课。
梵唱之音,渐渐响彻。
法源寺的门口,一名瘦削的老人,面上染着风霜,杂乱的头发与杂乱的胡须,都显示着他的风尘仆仆。静静地聆听着这洗涤人心的梵唱,他干裂的唇角终于勾了起来。
抬步,向内。
他脚步不慢,不一会儿就已经来到了早已经一片碧色的“香雪海”旁边。
这时节的丁香已经开谢了,周围没有什么人,但是两旁的走廊上,却还挂着一只花灯。
这是一盏莲花花灯,乃是当日灯会谢馥所留。
白蛇过江,头顶一轮红日。
老人站在了花灯前,捻须思索。
度我大师带着一众僧侣,从远处走来,恰巧看见这一幕,不禁停下脚步。
他手持佛珠,眯着眼睛去辨认,半晌之后,瞳孔陡然放大:“徐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