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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望人往殿上一走,直接一掀衣袍,利落地下跪行礼,气呼呼道:“请皇后娘娘大安!”
“这是怎么了?”
虽已经从太监口中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可乍一见陈望这样子,陈皇后依然皱了眉头,问了一声。
这时候,陈景行才急匆匆地从门外进来,险些闪了老腰。
“老臣给皇后娘娘请安,犬子无礼,冲撞皇后娘娘,让娘娘受惊了。”
陈景行这毕恭毕敬的模样,陈皇后也看多了,叹了一口气:“父亲不必多礼,快请起。他年纪轻轻,难免冲动,也不是什么大事,也平身吧。”
“谢娘娘。”
父子二人一齐谢了一声,陈景行起身。
可陈望还直挺挺跪在地上。
陈景行见了真是病都要被气出来了:“逆子,你还跪着干什么?”
“孩儿还有事情要求娘娘,不敢起身。”陈望咕哝着,老实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娘娘,你侄儿看上了一户人家姑娘,可那姑娘不肯嫁给我,您能指个婚吗?”
“……”
陈皇后没了话说,也不知应该说什么。
这小子说话也是能忽悠,只说是看上了一户人家的姑娘,却不说这一户人家就是高拱。
高大学士的外孙女,还偏偏是那最放在心尖尖上的一个。
陈皇后沉吟了半晌。
陈望只当皇后还不知道情况,抬起头来就想要解释。
却没想,就在此时,陈皇后一声悠悠的叹息。
“喜欢上谁不好,偏偏是高大学士的外孙女,你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您知道?”
陈望傻眼。
陈皇后起了身,竟亲自把陈望给扶起来:“天还没暖,地上凉,年纪轻轻就跪着,也不怕伤了身子。咱们陈家,也就你一个了。只是这一件事……”
“弟非她不娶!”
眼见着皇后就要开始说教,陈望及时地开口堵住了她的话。
陈景行真是要气晕了,恨不得直接把这臭小子拖下去往死里打,要脱了一层皮才好。
他擦着头上的冷汗,看着陡然沉默的陈皇后,压低的嗓音多少透着几分奇怪的味道。
“皇后娘娘,望儿从小就喜欢胡说八道。这高大学士府,臣已经去提过亲了,只是高大学士半分面子不给,直接拒绝。臣也实在没有想到,这孩子竟然这样不懂事,还请娘娘原谅……”
平静的目光抬了起来,落在陈景行肥胖的脸上。
陈皇后接触到他那隐晦的目光,悄无声息地转过了秋水一般的眼眸,侧过身来,顺着殿上的台阶,慢慢朝上面走。
她九凤朝阳的裙摆拖曳在台阶上,随着她的移动,一点一点朝着凤座上爬。
这慈庆宫虽然简单,可有这凤座和案上的凤印在,就还是六宫之主。
殿中的气氛,忽然变得冷寂下来,透着一种沉甸甸的压迫。
兴许是感觉到了这样的压迫,陈望的呼吸快了几分。
他也说不清这种奇妙的感觉从何而来,转过头一看,父亲的神情似乎带了几分恍惚。
“爹,姐姐,这件事也不是没可能啊。”
陈皇后已经重新落座在殿上,闻言将眼眸转向他:“哦?难道还有什么转机?”
陈家在没出皇后之前,不过是个普通人家,也没多大的权势,全靠着陈皇后成为了皇后,陈景行才封了固安伯。
高拱家往上数个三两代,是要比陈家风光,更不用说现在了。若她是高拱,也不会同意这一门亲事。
陈景行也没想到陈望会说出这一番话来。
他第一个想法,竟然不是“为什么”,而是心里咯噔的一下,他这儿子,约莫真是陷得深了。
什么狗屁的一见钟情?
真是叫人伤透了脑筋!
陈景行正自烦恼,可陈望的目光却明亮无比,他比出一根手指头来。
“第一,我们真算是门当户对;第二,若是我娶她,必定保证不拈花惹草不纳妾不养同房!”
“……”
殿中忽然一片寂静。
陈景行嘴巴也张开,转头看向自己这儿子:疯了不成?
再说了,现在不拈花惹草有什么用?早几百年混迹在烟花柳巷,你干什么去了?谁信你?
可陈望不管,继续说。
“第三,前段时间在法源寺,我惹了她不高兴,这才是她拒绝我的原因所在。想必连着高大学士都觉得我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跟那些流氓没有什么两样。可是娘娘,我跟他们不一样的!”
陈望脸上带了几分愤愤,三根手指在空中挥舞着,显得有几分喜感。
陈皇后瞥了陈景行一眼,终于头疼地按住了自己的额头。
这一系列的理由,不过都是他一厢情愿地相信两个人还有可能罢了。
至于陈皇后……
相信?
半点也不相信。
只是这孩子瞧着实在是痴心一片,那眼睛底下的光,叫人看着有一种奇怪的不忍心。
能开口说不拈花惹草不纳妾,还能有几个?
想想现在隆庆帝在做的那一档子事儿……
陈皇后的心思恍惚了片刻,接着却醒悟过来,眼神一转,已经对上了陈望期待的目光。
“本宫……”
“娘娘?”
陈望听见陈皇后终于要发话,眼神又亮了几分。
陈皇后开了口,却很久没有说话。
她瞧着陈望的模样,脸上的神情渐渐柔和下来,眼角眉梢都带了一点长姐的温柔。
“好吧。本宫想想,你说的未必没有道理。再说了,以我固安伯府的家世,也未必真的配不上那谢二姑娘。你既然痴心一片,求到我跟前儿来,我也不好说什么也不做。只是高大学士贵为当朝首辅,我一介后宫妇道人家,断断不能有赐婚之举。不如,请那谢二姑娘入宫来,让本宫瞧个真切,也找个机会,让皇上拿拿主意。”
“太好了!”
陈望顿时一喜,接着又想到什么,脸一垮,哭丧起来。
“她怎么进宫呀?到时候我又怎么能看见她?再说了,皇上怎么可能赐婚?”
“本宫只能做到这里了。”陈皇后语气平静,“剩下的,只能看你自己。若你二人不成,那也只能叹有缘无分,正好也就顺其自然。”
陈景行听着皇后的口气不大对了,连忙拽了陈望一把,威胁地使了个眼色。
臭小子还不知足,不知道要请大臣们的女儿进宫也是很难的吗?
还不知皇后要寻找怎样的理由呢。
如今宫中的情势微妙,陈景行只担心出事,他瞪完陈望之后,只道:“你出去,我与娘娘说上两句话。”
要说什么?
又不让他听?
陈望真想说,你们别把我当小孩子了。
可转念一想,罢了。
反正他现在高兴,皇后娘娘虽没打包票,可能有这样一个机会,对自己来说也算是难得。
于是,陈望高高兴兴地躬身一礼,从殿内退了出去。
一直望着他的陈景行从殿门口收回目光,长长叹一口气。
坐在上首的陈皇后低下了头,浅浅的阴影覆盖了脸上并不明显的表情。
她道:“真是孽缘啊……”
“娘娘为何答应?”
照陈景行想,提亲已经是满足了这小子,怎么还能得寸进尺,求到皇后这边来?最近可是多事之秋。
陈皇后低声一笑:“终归是我最疼的弟弟,他有求于我,我又怎能拒绝?更何况,父亲是否太杞人忧天了?”
“娘娘此话……”陈景行怔然。
陈皇后淡淡道:“前几日在法源寺门口的事情,本宫也知道得差不多了。那谢二姑娘对毫无恩怨之人,向来冷冷淡淡,不得罪也不讨好。那张离珠早年对她颇不客气,二人才这般针锋相对。可弟弟何曾得罪过她?”
这样一说,陈景行的心就悬了起来。
他颇为迟疑,上前一步,下巴上的肥肉都跟着抖了抖。
“难不成,是……”
即将要出口的话,被陈皇后陡然转过来的一个眼神给阻止。
陈景行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虽曾考虑过当年的那件事,却没想到那谢二姑娘竟也有可能有所怀疑。
那陈望那臭小子还如此痴情,他日岂不为此女所害?
一想起来,陈景行不由心惊不已。
陈皇后仿佛早已经将这些事情料在心中,脸上神情波动并不明显。
“不过也不用过于忧心。皇上不会同意的,高拱也不会同意的,那谢二姑娘又怎么可能愿意?于少年人而言,兴许他会摔一跟头,可未必不能变得更好。”
最后的这一个“他”指的,就是陈望了。
陈景行的目光,落在陈皇后波澜不惊的脸孔上,想要说什么,嘴唇分合,分合,最终又闭上了。
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当日,陈皇后便借口说时将夏至,宫中御花园之中的花们也都开到了尾巴上,天气也渐渐热起来,不如请王公贵女们进宫一叙,避避今年才出来的暑气,也显示皇上的恩德。
隆庆帝早已经疏懒政事有些时日,一听陈皇后说“王公贵女”,当即眼珠子转了几圈,苍白的脸上露出几分奇异的神色来,竟直接同意了陈皇后的提议。
陈皇后当时领命便要离去,准备请帖等事。
没想到,隆庆帝竟然手一招,叫住了她:“皇后留步。”
枯瘦的隆庆帝脸颊两边有些凹陷,越发显出那一双无神的眼睛。
明显,纵欲过度了。
他的手指伸出来,像是干柴一样,见皇后停下了脚步,就缩回来,似是无意地抠了抠手臂上某个位置。
“皇上还有何事?”
陈皇后只记得,夫妻二人之间的感情已经寡淡到了极致,她也算是色衰爱弛。
隆庆帝要说的当然不是那风花雪月之事,陈皇后在心里猜测着。
可等隆庆帝话出口的那一瞬间,却终究让她猝不及防。
“朕记得,高胡子那外孙女谢二姑娘,虽是她远嫁去绍兴的女儿所出,不是亲孙女,可高胡子疼她。你请人的时候,莫要忘了她。”
竟是谢二姑娘,谢馥!
天底下这么多的勋贵之女,隆庆帝怎会独独记得这一个?
陈皇后两手交扣在身前,手指一用力,指甲便陷入了掌心肉中,痛得她清醒了几分。
陈皇后佯作无事,恭敬地俯身一礼:“谢二姑娘的大名,京中之人都有耳闻,臣妾又怎敢忘了她?”
“恩,那就好,你去吧。”
仿佛是觉得这样交代好就好了,隆庆帝终于打了个呵欠,摆摆手。
陈皇后重新退下,一路出了乾清宫,可原本镇定的脚步,很快就乱了。
她止不住自己浑身的颤抖,甚至快要维持不住那六宫之主的平静。
宫女们都离得很远,没有人敢走在她身边。
陈皇后喃喃自语:“也好,也好……这般名正言顺,正好把人请进宫里来……正好,正好……”
晴空下,几只燕子飞了过去,留下几个小小的黑点。
高府,谢馥的院子廊下。
这一回换了霍小南去教那一只蠢鹦鹉说话,已经不知道叫了那蠢材多少声“小爷”,偏偏蠢鹦鹉说出来的都是“二姑娘好”。
霍小南气得,直接一把把手里的东西都扔了。
“这小畜生,就适合炖了吃!”
谢馥书房的窗开着,隐约可以看见一道清丽的身影站在书格边,纤纤素手从那一摞摞书上拂过。
一排,两排,三排……
最终,透明的指甲盖一点,手指停在了绣着双鱼纹的一个书格上。
这上面排着不少的书,不过都没有名字。
谢馥手指在最中间那一本书的书脊上一敲,便把那一本取了下来,拿在手里。
是个蓝皮小簿子,不管是书脊还是封皮上,都干干净净的,一个字也看不见。
只有簿子书页的边缘,有些轻微的起毛,显然是曾经被人翻阅过。
如果从侧面看,可以清晰地看见一本书被分成新旧两个部分。
谢馥走回了书桌前,轻而易举地翻开了这一本簿子。
娟秀的小楷稀疏地排在纸页上,每一页上仅有两三个字。
谢馥翻的速度太快,写了什么也只有她自己才能看到。
她提起了笔,嘴里咕哝了两句,默默在上面写下了一个名字:
陈望。
有仇记仇,有恩记恩。
满月虽从没擅自动过谢馥的“小本子”,可却知道这上面到底写的什么东西。
见她朝上面记了个名字,忍不住叹气:“您写上了,回头还不是要划掉的。”
“写上是规矩,划掉也是规矩。”
有仇报仇,有恩记恩。
谢馥从来不含糊。
旁人若得罪了她,仇不隔夜,不能放太久,放太久她人懒,记性也实在不很好,说不准就会忘记。
有小小仇小怨,先报了再说。
谢馥想想,自己还是个非常耿直的人呢。
她眯起眼睛来笑了:“陈望这人不算很坏,也算不得什么大仇。”
若有什么大仇,约莫也是跟他爹。
仔仔细细盯着笔尖半晌,谢馥的思绪渐渐飘远了。
她现在还不知道,宫中已经传出了要办宫宴的消息,现下请帖已经很快送到了各淑女名媛的府上。从张离珠到葛秀,无人不有。
很快,也会到她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