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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夫不负有心人,唯有牛书贵夫妻俩知道的秘密通道终于在三天内挖通了。出口在屋后的麦秸垛旁,用一些旧砖遮挡着洞口,上面还特意制作了一个防雨的盖子,盖子的上面置放了些玉米秸秆,如此伪装可称得上天衣无缝。
牛长江给牛书贵一家主动到公社计生办检查的大限是三天。第四天早饭后,牛长江果然领着那些人又来了。这时候的牛书贵已经早早的出工了,家里只有胖老婆和她的三女儿,听到敲门声,胖老婆趴在三女儿耳朵边不知说了些什么,见女儿把自己交代的事情全听明白了。说道:
“妮儿,去开门吧。”
可三女儿好像依然还有些纳闷,她稍微犹豫了片刻,就照娘说的给敲门的人开门。这时候早有防备的胖老婆,早已失去了踪影。
“你爹和你娘都在家吗?”牛长江开门见山的直奔主题。
“都不在。”三女儿有些怯怯的说。
另外几个计生干部已经走到屋里,环视了一周,没有察觉出胖老婆在家的迹象。就相互对视了目光往大门外走去。边走还交流着什么意见似的。
入夜的牛家庄沉寂而宁静。牛书贵家没有电视,黑白的也要花五六百块,这对他家目前的经济状况来说,买电视未免太奢侈了。整个村子除了牛长江家有一台彩色的电视,每天傍晚,孩子们就像当年看露天电影一样用板凳,马扎把整个院子摆得水泄不通。刚吃完饭的牛书贵哪有心思去牛长江家看电视,脊背斜靠在被卷上想心事。胖老婆收拾完碗筷,弯着腰在八釿大锅里洗碗,瓷碗与铁锅发出叮叮光光的撞击声。这时,有咚咚的敲门声从大门外传过来。牛书贵麻利的从炕上跳下来,他首先让胖老婆藏到那个神秘的地方,他们都认为只有在那里才是万无一失的处所。
又是三妮儿开的大门。牛长江和计生干部被牛书贵迎到屋里,整个屋子立刻显得拥挤不堪。他们各自寻找到高低不同的座位,大有安营扎寨的架势。一个戴眼镜的矮个中年妇女,他们都称呼她程主任,她开始向牛书贵讲目前国家的计生政策和决心。强大的心理攻势丝毫不能动摇牛书贵一再坚持的决定,程主任苦口婆心的说教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心里,脑子像灌了铅一样,竭力回避着与他的意志相反的说词。他的胖老婆此刻不知怎么样了,他心里七上八下,两脚板不停地摩擦着凹凸不平的土地面。
胖老婆眼下所处的环境确实恶劣。除了潮湿以外,空气稀薄,她的呼吸几乎都很吃力,况且整个通道俨然跳进了黑色染缸而看不见一丝亮光。经过努力的爬行之后,她判断已经行进到了出口的位置。因为这里的空气充足了许多,但寒冷导致她的心率加快,上下牙齿抖动着几乎发生轻微的撞击,她想,自己此时的嘴唇一定是紫色的,如果继续呆下去,有可能会造成可怕的后果。实在坚持不住了,她用尽力气试图把出口的顶盖推开,反正出口在屋后,出去后他们也不会立刻发现自己,在这个村里生活了这么多年,随便找个地方都可以藏身。
牛群算是一个不怎么好动的人。村里同龄人的打牌,打麻将,甚至几个人凑一块吆五喝六的行酒令,他都不会参加。在牛群家的眼里他算是一个窝囊的男人。用“窝囊”这个词在妇女们中间评价的时候,其意义就丰富延伸到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的联想。往往会引发全体妇女擦眼抹泪的开怀大笑一痛。
今晚,牛群又来牛书贵家串门了。就在他路过柴草垛时,听到里面传出哗哗啦啦的响动,止下脚步细听,估计谁家的母猪跑出了猪圈,还试图在柴草里拱窝筑巢。因人胖出口过小,胖老婆卡在那里几乎动不得,同时发出哎吆哎吆的哀鸣。牛群断定搞出声音的不是猪,肯定是个人。如此寒冷的天气,一个流浪者在这草堆里过夜,还不冻死?不行,我得帮帮他。牛群上前扒开棒桔,昏暗的夜幕下,他看清了这个女人上身的轮廓和熟悉的面孔。
“莉她娘?”
牛群惊讶之余,顾不上多问什么,他拔腿就往牛书贵院子跑去,可胖老婆说啥也不让他去,牛群很快领悟到她的坚持缘由是什么。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胖老婆拉出洞口,剧烈的疼痛已经令胖老婆难以支撑。牛群一路小跑从家牵来了他家的毛驴,熟练地套上拉车。可胖老婆捂着肚子几乎嗷嗷直叫,叫声逐渐加大,她无法顾忌被人听到的后果了。她努力的往车上攀爬时咬着牙,但都无济于事。牵着毛驴的牛群忙扔掉缰绳,跑过来帮忙,肥硕的胖媳妇俨然焊接在地上,一动不动。
这次,村支书牛长江一帮人在牛书贵家呆了很久都没有离开的意思,即使有人大哈欠,流眼泪,都没有人第一个提出撤退。因为这是公社领导的死命令。突然传来女人的哀叫声,牛书贵一个箭步冲出屋子,紧接着牛长江跟随者一起涌向声音来源的地方。
胖老婆捂着肚子,痛苦万分。
“小刘,赶快把救护车开过来。”程主任给站在一旁的小伙子说道。
牛书贵一怔,没想到救护车早已经停在村口了。
胖老婆确实沉重,五六个人勉强将她抬离地面,担架进车门那刻,牛书贵冲上去,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还要阻止什么,被牛长江一把拦住:
”救人要紧!”
半路上,胖老婆大汗淋漓,她的下身渗出殷红的一片。医护人员只好在行程中脱掉她的下衣,为她的流产做着医学上的消毒处理,手背上随后也打上了点滴。
一个小时后,牛长江和牛群分别站在病房外徘徊,他们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爱莉抱着被子,提着东西打听娘住的房间,牛群上前接过东西并领她一道进入病房,待牛书贵从屋里走出来时,牛长江从座椅上站起来,语气舒缓的说道:
“她娘,好点儿了吧?”
牛书贵用憎恶的目光,扫了牛长江一眼,冷冷地说:
“不好!”他咽下一口吐沫,接着说道:“如愿了吧?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结果。”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牛长江说道。
牛书贵猛地转过身来,握紧的拳头攥的咯咯吱吱响。他威逼着牛长江的目光,愤愤地说:
“哥,记着,你一辈子都欠我一条命,一个儿子的小命。”
听了这话,牛长江好久立在那里,再没有说什么。他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委屈,几十年来,为了配合政府的工作,自己牺牲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经历过多少反对者的谩骂和无理,无数次自己咬着牙都默默的承受了。作为牛家庄多年的村干部,他或许习惯了学会承受一切误会和委屈,每次委屈都让他的内心经受一次严峻的考验。
人世间最难相处的不是亲情,是社会上人与人的关系,而最宝贵的也是这种关系,它始终躲在幕后,在质的层面又难以量化;生活中总有些根本无法回避的无奈和隔阂,让这种关系渐渐疏远,冷冻。要溶解它,有两种方式可供选择,一种是撞击,另一种是融化,它们都藏在心里,说不定何时以何种方式呈现出来。
这时,牛长江目睹牛书贵的背影穿过走廊渐远,他右手捂住腹部,那个倒霉的地方已经折磨了他好久,他一直隐瞒着所有家人,这个对于一切都可以面对的男人,唯独不愿面对的就是那张给家人带来泪水的检查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