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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中日月交替,暮鼓晨钟,眨眼便过去了十日光景。
林中小坡里的石洞依旧幽暗无光,坐落不知多少年,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山洞最深处,少女席地而坐,身着一身月白色透着淡紫的霓裳裙裾,靠着石壁打着小盹。阳光从头顶上方一泻而下,照在她脸上,投下玲珑立体的绝美侧颜。
自然是青丘狐小婉了。
她的头微微一点,嘴角淌下的晶莹将梦中少女惊醒。她连忙伸手去擦,目光流露三分惊慌、七分害羞。看见身边不远处没发现自己睡梦模样的云菓,方才拍拍饱满的胸脯,脸色微红,轻轻舒气。
她蹑手蹑脚移到少年身边,摸了摸他的额头,自言自语道:“野人就是野人,流那么多血都没死。”她贝齿一笑,坐在少年身边,两只纤纤柔荑碧光泛起,轻轻按在少年身上,喃喃道:“姑娘我自己都没痊愈,天天帮你疗伤。等你醒啦,非好好敲诈你一笔不可。”
少女说完皱了皱鼻头,目光看向云菓的脸颊,不知怎么的心头漏跳一拍,脸色顿时飞红,再也不敢看一眼,心中忖道:“这野人好生奇怪,也不知学了甚么古怪招数,竟让我连看也不敢看他一眼!”
正这般想着,云菓轻轻呓语,直将少女吓了一跳。她小嘴一撇,嘟嘴嗔道:“睡觉都这么不老实,也不知念叨着什么。”她轻轻舔了一下嘴唇,紧接着俯身将耳朵贴过去,小手摁在云菓胸口,几缕青丝自然下垂,拂过少年的脸颊。
“仙…仙女妹妹?”
这一声呼唤,直如惊雷在少女耳中炸开。少女惊呼一声弹开身子,满脸通红。她抬头看去,只见原本双眼紧闭的少年已然缓缓睁开眸子,当下窘声吱唔道:“你…你怎么醒啦?”
虽是羞恼的腔调,却又带了几分欢喜。
云菓本想撑起身子,却发现四肢依旧疼痛无力,只好继续平躺下来。山中石头冰冷,好在少女用虎皮垫在自己身下,少年心中一暖,苦笑道:“就这么醒啦,我能侥幸活下来,只怕幸苦仙女妹妹了。”
他看了看身上皮肤、四肢。原本千疮百孔的身体此时被一层薄痂覆盖,有微微****传入神经。他仔细瞅一块翻起来的褐色血痂,里面是光洁的新生肌肤,竟连一丝原本首创的痕迹也见不着。云菓眼角一热,看着少女,劫后余生哈哈笑道:“仙女妹妹,云菓之前答应你,咱们都不要死,没想到真的都活了下来。这段时间,真的多亏仙女妹妹啦。”
“什...什么多亏不多亏的,我什么都没做…你自己跟个野人似的,死没死成,反而慢慢好转啦。”
少女目光游移,心中却骂道:“笨死了笨死了,之前还说要好好敲他一笔呢,怎么眨眼功夫就跟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云菓微微一笑,知道眼前少女虽然看起来明艳开朗,实则面皮薄得紧,当下话锋一转,问道:“仙女妹妹,光说我了,你自己身体可好些了?”
“哼,良心发现,还知道问我的好歹?”
“我看你刚才跳开,生龙活虎,现在又有心思赌气呕气,想是已无大碍啦。”
云菓嘿嘿笑几声,眼里尽是暖意。少女眉头一挑,蹿到少年身前一把拧住他耳朵,哼道:“谁赌气呕气,刚醒来就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却是招打么?”她脸上刁蛮明丽、窘迫欢喜揉在一起,云菓看在眼里,心中一颤,对着她的目光,开口道:“小…”
他嘴唇向前,刚要向两侧打开,“婉”字尚未吐出,身边少女忽然旋身,向洞口处娇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
话音刚落,从洞口漆黑中响起一串银铃也似的咯咯脆笑,脚步声传来,不多时便缓缓走出一个身着黑纱的女子。
这女子身形极是窈窕,云菓自问活了十八余载游历大江南北,却从未见过有人像眼前这黑纱女子般身材惹火。她薄薄的衣裳下纤腰****若隐若现,一双雪白如玉光洁无瑕的长腿交替向前,每一步都似乎踏着魅惑妖异的黑色莲花。她面上蒙着一层纱巾,五官只余下两只秋水荡漾、慵懒妖艳的眸子,齐腰直发披散下来,黯淡中依旧散发匹练般的光华。
少女见到这女子,先是神情一松,忽然眼里又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挡在云菓身前,颦眉问道:“小璃?你怎么在这儿?”
黑纱女子玉手轻掩嘴唇,笑道:“怎么?打扰了姐姐山洞里郎情妾意、温婉缠绵的大好春光么?哎哟,你瞧瞧我,真是没有眼力见儿呢。”
云菓起先以为二人认得,却又听黑纱女子言语轻佻,出言挖苦,无中生有竟也能说得淡若闲云,全然与身边清新纯净的少女是一类人。当下心中气恼,漠然哼道:“我就说妹妹神女仙子也似的人物,怎会识得这骨头也没几斤几两的妖女。”
他拇指在鼻尖擦过,毫不客气,“妖女,我瞧你一对招子颇为亮堂,没想到却是个睁眼瞎,没的乱说,当心风大折了舌头。”
那女子也不气恼,只冷笑一声道:“婉姐姐,你这族里神仙也似的人物,怎么却在外头和野男人勾勾搭搭?若是传了回去,先不说要叫多少族人伤心难过,姥姥知道了,只怕脸色是好看得紧哩。”
她说完黑袖一挥,电光火石射出一条黑紫光华,径直向云菓冲去。
这一下快逾闪电,毫无征兆,云菓重伤未愈,又如何闪得开?忽然他鼻尖钻进一阵幽香,云菓仔细看去,只见少女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挡在他身前。霓裳裙裾翩飞舞起,带起一片柔如水波的月白,硬生生将那黑紫光芒打落在地。
云菓定睛一看,从那团黑紫色中缓缓爬出一只形状诡异巴掌大小的百足大虫。虫身触角弹动、密密麻麻,青壳油亮、丑陋无比,叫人不禁心生恶寒。
“我虽不曾研习蛊毒之法,但好歹生于南疆,你不要太放肆了!”少女话音刚落,指尖轻点,几团月白刃芒呼啸而去将那百足大虫裹在其中,待光芒消散,便只剩下一地青紫血液残肢碎壳了。
女子轻哼一声,冷笑道,“婉姐姐若是全盛时期,小璃自然是不敢动手的。不过现在嘛,你受那一剑,只怕十层功力使不出三成吧?”
少女脸色一变,“你…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应该在翠南山?”
“我的婉姐姐,你是有多天真,才以为你擅自跑出来,姥姥还没有发现么?”
少女浑身一抖,问道:“姥姥…姥姥知道我跑出来啦?”
“哼,她只是没有马上抓你回去罢了。换作别人,立时便要带回去受罚啦!姥姥不仅不抓你,还派我一路跟着,时刻监视你的动向,真是偏心得紧呢。”
她语气虽是调笑,却透出一股怨毒,云菓听在耳中,不禁为身边少女担心。
少女眉头紧缩,忽然眼珠一动,指着云菓哼道:“他可不是野男人。这人道行高深得紧,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斗了百来合才将他抓住。”
这话说得与事实不符,云菓虽然不懂其中缘由,却也知道不胡乱搭话。
“哦?你抓他做什么?莫非姐姐有疼爱男宠的癖好么?”黑纱女子咯咯直笑“若真是这样,直接告诉我呀,这些事情,妹妹可是愿意效劳呢。”
少女脸上没有表情,心中却暗自窃喜,细细忖道:“看来之前和北胤一战,她跟踪在后,却也不敢太过靠近。这段日子到处寻我踪迹,直到今天才刚刚发现。”她当下清了清嗓子,冷笑道:“这厮肚子里有只往生蛤蟆,姐姐我将他养在这里,天天饮血疗伤,有什么好奇怪的?”
黑纱女子听到“往生蛤蟆”四个字身子一抖,一双眼眸光芒闪了几闪,良久轻笑着“哦?”了一声。
少女咯咯道:“你我不是愚笨之人,其中关节一点即明。姥姥严禁和人类过从甚密,小婉哪敢触她老人家逆鳞?我故意和他虚与委蛇,又种下死气封印,他便只能每日束手就擒献上鲜血,不信你瞧。”
她话音刚落闪到云菓身边,忽然掌气成刀,一劈而下在少年腹部,划开一道三寸切口,鲜血霎时间喷涌而出。
少年吃痛,大叫一声,震惊之余还不敢相信少女竟突然发难、向他出手。原本便失血过多的身躯经此一击更是苍白如纸。定睛看去,只见他腹中依旧有浓浓死气围绕盘旋,相互纠结盘踞,其中蕴含的死亡法则精妙程度,却叫人叹为观止。
原来经过这些天的治疗,少女早已将云菓体内的死气摸了个透彻,之后逐个击破,残余下来的被她驱赶至云菓腹部,打算长久时间慢慢将这些死气消磨掉。她方才一记掌刀正好切开死气盘踞的部位,黑纱女子一眼看去,其中精深的死亡法则更是叫她心头大震,眼中对少女的忌惮又深了几分,当下强笑道:“姐姐不愧是族里难得的天才人物,这死亡法则的运用,妹妹虽然眼拙,却也知道是相当了不得的。只是妹妹好奇得紧,这血怎么就能替你疗伤呢?”
少女脸色一寒,心中暗道:“这妮子精研虫蛊草药之法,对往生蛤蟆的底细清晰程度比起我来犹有过之。这般故意相问,还以为我信口开河。”当下冷声道:“混合了往生蛤蟆分泌宝液的毒血,有以毒攻毒之效。族里藏书碑略有提及,你这些年的术法知识,却都是白学了么?有空多去看看,也好长些见识。”
“哎呀,原来是这样。不过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瞧姐姐伤势未愈,不如现在就来上几口新鲜的人血?听说往生蛤蟆集无数天材地宝神奇得紧,之前妹妹从未见过。今日真是巧了,姐姐快叫我亲眼瞧瞧、长长见识。妹妹可是期待得很呢。”
少女心头大恼,但眼前女子在族里便是出了名的狡诈难缠浪名远播。这些天与云菓相处下来,心中忽然多出了几分以前从未有过的莫名情愫,直叫她方寸凌乱,怅然若失。之前一刀伤他,竟是难过得不能自己,但偏偏又要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在翠南山生活千年,以往总觉得被姥姥强迫着独修苦道是天下最煎熬的事情,殊不知当下情形直叫她如坐针毡、站卧不能,煎熬程度更胜过从前百倍。
然而自从百多年前姑姑云霓一去不返,姥姥便严禁族人与任何人类来往密切。若发现违逆者,纵然天涯海角也要追杀此人,即便身为狐族也免不了思过百年的惩罚。她看了一眼一脸震惊的少年,忽然一巴掌抽在他脸上,冷声道:“看什么看,姑娘这些天对你和颜悦色,你真当我是什么善男信女?我不过将你当作疗伤的炉鼎、救命的稻草,可笑你还张口闭口‘仙女妹妹’,真是愚蠢至极。”
情势变幻太快,云菓心中掀起惊涛巨浪,这些日子以来和少女在这深山老林中彼此依靠,本以为命不久矣的两人在生命的最后关头遇见了一份真情悸动,却原来都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自欺欺人么?他嘴唇乌白发抖,哽声道:“仙女妹妹…这么多天,关心照顾…”
“闭嘴!”她语气凌厉,忽然又软下来,低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呢喃道:“傻瓜…”
她抬起头,对上少年泪光盈盈的眸子,冷笑道:“若不是你的血对我有用,我早就将你杀了,还能留你性命到现在么?”她说完扑到云菓身前,紧紧搂住少年,一口便咬在他脖子上。殷红血液顺着少女雪腮樱唇流淌而下,突然又夹杂了一颗晶莹,淌过少女天鹅也似的羊脂长颈。
少女喉咙上下起伏,良久,云菓只觉得周身气血皆空,头晕目眩,耳边传来少女细如虫鸣的声音,却道:“我不叫仙女妹妹,我叫…我叫...云婉。”
这声音眨眼间略过千山万里,便如同天外天音远唱,越来越轻、越来越不真实。云菓只觉得头沉如钟,眼前一黑,便再没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