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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回了重府,重锦取了银子便来到重贞的屋里,把银子和钱袋奉还了。
重贞的屋子里满满都是书,经史子集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要不是梳妆的台子上放着一朵宫花,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脂粉香气,乍一看还以为是男子的卧房。
重贞正歪在罗汉榻上,读着一本《士隐策》,洁白的脸庞上眼帘低垂,透着一股慵懒之意。在这金陵城,重锦是有名的美女,重贞也不遑多让,她一身素色薄衫轻飘飘裹着玲珑的身段,总是透着一股淡淡的清冷,一双凤眼眸幽光清,眼底藏着一分洞悉一切的睿智,让人看了就挪不开眼。
她见重锦来了并不起身,只淡淡道:“不过几两银子,你也犯得着急着亲自过来。若真想还,使丫头送来便是。今日这事,她做的出格,丢的总归是重府的脸面。”
自从大姑娘过了,二姑娘出嫁了,三姑娘重贞便成了重府里的长姐。她素日行事稳重恪己守礼,又才情不俗知书达理,深受老太太和两位老爷的喜欢,为生母王夫人长了不少脸。今日她为重锦解围,一方面是重锦有恩于她在先,另一方面也是实在看不得重萱的小性。
重锦素知她性格淡漠但是非分明,也不说些绕弯话,直接搂着她胳膊将头靠上去,说了一句:“好姐姐。”
“好了好了,哪里就要这样腻歪了。”重贞终于笑着放下书,拂了拂袖看着重锦,“今日这事,你心里可怨她?”
“不怨。”重锦笑了笑,只是心里都记下了。
“那就好,你们总归是姊妹,都是同一个爹。你说是不是。”
“嗯。”她们是姊妹,她亲娘却给自己灌了*药,卖了换钱。
“我知道,是她做的不对,可她到底比咱们小,又是个小性的,你只管不要放在心上就是。”重贞又说。
重锦眯了眯眼,“我不放在心上。”她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今日总归也没占到便宜,反倒自己落了个不好。你们与我不是一房,我不好说她,你做姐姐的,总归与她好好相处便是。不争才是慈悲,不辩方为智慧,若是闹得僵,传了出去也不好,咱们都还是未出阁的。可明白么?”
见重贞一副掏心窝子的模样,重锦应了声“好”,心下却是另一番想法。她这个姐姐虽饱读诗书,到底涉世未深,哪里知道人狠起来,是比鬼还可怕的。
那种见不到血的血肉横飞,那种腹贴脊梁的声嘶力竭,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欲哭无泪,是用多少世都忘不掉的。
重贞见重锦自顾遐思,拍了拍身旁的位置,“你可要上来?我们一起看会子书。”
“诶。”
自从上辈子被抄家后,姐妹俩就再没有像这样偎在一起看过书。
重贞本来就不是个话多之人,家被抄后话就更少了,经常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天,只是呆坐,一声不吭。她也饿,但与重锦的烦躁易怒不同,她好像并不关心能不能吃饱饭,心思谁也看不透,不哭也不争,就像一朵渐渐失去水分等着枯萎的花。
好在这一辈子,她还这么鲜活,这么娇艳。
重锦应着爬上罗汉榻,挨着重贞的身子躺了下来,重贞的身子又软又香,胸脯鼓鼓的,有一种界于青涩与成熟边缘的味道,重锦忍不住看了眼自己的胸脯。
好像也还行。快点长大!
两人懒懒地看了半个时辰的书,又抱着玩闹了一会,重锦的注意力就跑到重贞的绿松石碧玉簪子上了。
这根簪子怎么也值得八十两。
重贞是个视金钱为粪土的人,骨子里有着点清高,最是喜欢李白《将进酒》中的那句“千金散去还复来”。问她要幅书法拓本都比问她要根簪子难,眼下重锦正乐得替她消减这些俗物,虽然在此情此景下,重锦觉得自己有些太不地道。
可再一想到小钱箱里增加八十两的模样,一想到今后的宅子落成的模样,她的心里就装不下那么多别的了,脑瓜子一开动,主意说来就来。
“好姐姐,你打小不爱这些簪子镯子的饰物,身上只这么一两件,却件件是别致的。”
“我倒不知道,你这小嘴今日是抹了蜜了么?先才夸了白夫人,这会又夸我。只是我也不是哪家的夫人,你倒用不着对我也献殷勤的。”重贞说着,用书敲了敲重锦的头。
“哪里是献殷勤,不过是打心里觉得好看,又见姐姐时时带着,有些好奇罢了。”重锦笑得甜甜的,凑到重贞的耳边轻轻说,“是不是哪家的公子送的,你才这样宝贝。”
“好你个丫头,才帮你解了围,转头就要取笑我了。”重贞作势要挠她,重锦嘿嘿一笑躲了。
“姐姐急了,果真让我猜中了不成?”重锦顺势继续说,“是哪家的,生得好不好,门第高不高,才情比姐姐的如何?”
重贞无奈地拔下簪子,往重锦怀里一扔,“哪里就是你说的那样,不过是我见了好,自己买的。你若是喜欢,只管拿去便是,休得满嘴胡言拿我取乐。”
重锦接了簪子,喜滋滋道:“姐姐真要送我?不怕日后相见没了信物,徒惹了有心人伤心。我岂不是成了那棒打鸳鸯的……”
“快拿去便是,再莫让它出现在我眼前,省得你见一次要说一次的。坏丫头。”
“诶,诶,我保证再不让你见。好姐姐,有心人伤心了,你可不能赖我头上。”
“看来你今日是不想好过了。”重贞说着掐了掐重锦的腰,重锦腰间一痒,登时像只虾子一样蜷起来,扶着腰笑着歪倒在榻上,蹭着重贞扭来扭去。
姐妹俩又闲叙了几句,重锦就揣着簪子回了纾玉院。
*
春语见自回屋的重锦心情不错,可秋思却神色不宁,便拉着秋思问起今日发生了什么,秋思一五一十说了。春语听了敲了敲她的头,“你啊,我不与你说,你就不知出门多带点钱,更何况到了那样人多的地方。”
“我见银子咱们攒得也不容易,姑娘又要建宅子,那些钱都还不够的。姑娘也说过,不必把银子花在那些面子上,我才带了这些,比平日也是只多不少的。”秋思有点小委屈,摇着春语的胳膊又说,“春语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了,差点害了姑娘。”
“也不怪你,姑娘有心节俭,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怕有心人乱嚼舌根,说难听了传出去总是不好。别人向来只听说贵女们热衷琴棋书画、刺绣女红的,哪里就听过爱钱的……”
春语说着压低了声音,往屋里瞧了一眼,看没有惊动重锦,才又说:“姑娘还年轻,不知道人言可畏,她便是如今横了心不在乎,日后若真碰了壁,后悔当初也未可知。咱们帮她多想一点,总不是坏事。”
秋思听了连连点点头,想了想又问:“春语姐姐,你说姑娘分明知道有伤声誉,也不是就到了需要这般绸缪的地步,她还要这样一意孤行不肯放弃,又是为何?就像以前,姑娘什么也不做,就什么错也没有,好好地当个美人,只管等着嫁个好人家,不是也好?”
“姑娘自有姑娘的打算。她以前是一种活法,现在也是一种活法,我们做丫鬟的,哪里好说哪一种更好,只要她自己过得痛快就行了,我们只尽心帮着她就是。”
“诶,我知道了。”
春语应了声,又往屋里看了眼,她的四姑娘还在捧着新得来的簪子细细欣赏。
总之有钱,重锦就能高兴。
*
柳婆子受完了板子,一条命已是去了半条,姜氏去看她,只见她趴在床上艰难地喘着气,像一块快要熏干的腊肉。
屋内很是昏暗,微弱的光线自一扇小窗子透进来,灰尘四处游散。
“你受苦了。”姜氏道。
柳婆子满头多了许多白发,一双老眼依旧混浊,虚弱道:“是我自己作孽……只是连累了太太。”
“你儿子的事,我已让人疏通了官府,好在事没成,只说关个半个月就能放出来了。等他出来我再给他些银子,只叫他在外面讨个媳妇吧。”
“奴婢多谢太太。”
“你到底跟了我这么多年,还说这些话做什么。”
“太太如今又管着这么大个家,自然也有太太的难处。”柳婆子艰难地翻了个身,就着光勉强看清了姜氏的脸。
“有那老东西在,到底我还是做不得主。要不也不会叫你受这般罪。”
“太太不必自责。打十几岁我就伺候太太,伺候了几十年了,如今我也老了,若没有这三十板子,只怕也服侍不了太太几年了。”
姜氏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你可知害你成这样的人是谁?是重锦那丫头。你那日还想请她替你求饶,怎么知道就是她让你变成了这个样子。你放心,我会替你出了这口气的。”
柳婆子艰难地摇摇手,“我是个无足轻重之人,如今又是这般模样,太太不必为我开罪了老太太。”她原本其实不是宽容大度之人,身上每一寸发疼的肉都在恨着重锦。她这么说,只是想让姜氏多关照关照自己的儿子罢了。
可姜氏显然已经忍不了了,一双颧骨顶得很高,“你肯作罢,我还咽不下这口气!我生平何曾这般难堪过,那些巴掌是打在你脸上的,更是打在我脸上的。”
“那太太打算……”
“这么多年都是你帮我筹划,如今还得你来帮我出主意。”姜氏看看她,“你可有好法子么?”
柳婆子老眼微张,挣扎地爬起来凑到姜氏耳边说了几句。
待她说完,姜氏忍不住笑了,“妙。我倒要看看,老太太这回还如何袒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