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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姜氏在屋里抄经,重弘来了。
她以为他是来看她,心里还有些高兴。哪知重弘的面色阴沉,正是要发怒之相。等坐了下来,他果然斥责:“只你的奴才是用什么喂的,生了这样大的胆子。”
姜氏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指望讨些同情,“老爷,我虽是她主子,但到底心是长在她身上的,我又如何能知她想要做什么。老爷只进来就数落我,就是问也不问。”
“我何须问。你当我平日只下棋,其他的事便一概不知了?”重弘愠怒,“你与她是何等亲近,你以为我不知道?她有那胆子做这样的事,那也是你给的!事到如今,你不但不知悔改,竟还存心狡辩,真是叫我失望至极!”
重弘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姜氏自知再争只会更惹他生气,便改口道:“老爷息怒,老爷既已如此认定,我便也不再争辩,老爷只想骂就骂吧,我受着就是。”
重弘与姜氏之间是盲婚哑嫁的婚姻。
两人成亲多年,他对姜氏的感情一直不温不火,好的时候能彼此说些知心话,坏的时候重弘一连几个月不到她屋里,要不是看她是正室,坏的时候只怕更多。得亏了现在是太平岁月,若逢动荡,两人只怕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这也是姜氏这么多年来的心结,她一直以为重弘还忘不了旧情,所以心扉一直没有对她敞开。
“骂你又有何用,你也活了快半百的岁数了,只还等着我来骂你方能醒悟不成?我来是要警告你,若是你胆敢再做出有辱我重家名声之事,休怪我重弘不念夫妻之情。”
重弘说完这一番话,袖子一甩就走了,姜氏奉的热茶他一口也没喝。
姜氏很想求重弘留下,求他也好好听自己说说话。既是夫妻,那不是应该同甘共苦,不是应该互诉衷肠的么?为什么他从来也不关心她,从来也不管她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难道所谓的夫妻之情他只认他的原配,却从不认她这继室?
望着重弘的背景,姜氏到底还是没有出声挽留,她知道留不住。
她恨他的原配。
出门的时候,重弘正遇上来看姜氏的重萱,重萱喊了他一句“爹”,他径自前行,也没有回应。
重萱进得屋里,见姜氏失魂落魄地坐着,心下已明白发生了什么。
如果不是重锦,她们母女二人何至如此。
她恨重锦。
*
过了几日,济国公府有人送了帖子来,说是请重家的姑娘们到沈府看戏。
春语来报信的时候,重锦还趴在桌上认真地写写画画,画的是新宅子的建制图,一张纸上又有圆的又有方的,有的地方是小点,有的地方又是三角,叫她画得黑乎乎的,连她自己的两只手都未能幸免。
秋思在一旁给她研磨,也一本正经地看她画,时而点点头,时而又蹙眉,煞有介事实则一点也没看懂。
春语凑上前瞧了一眼,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打趣道:“这宅子能住人吗?”
“怎么不能?”重锦没有抬头。
“让我瞧瞧姑娘画的,这地也不平,墙也有缝,房子还不封顶,咱们岂不是要淋着雨过了?”
重锦嘟囔:“你别着急,我还没画好呢。”
春语也不再逗她,说起了正事,“国公家的戏子们排了几出新戏,请太太和姑娘们明天都去看呢。”
“我不去,我有正事,你明儿一早回了太太,就说我身子不舒服……”重锦原是说得斩钉截铁,突然间又想到了什么,放下了手中的笔,一双眼有些期待地望着春语问:“我倒忘了,他们也该请了邵家吧?”
春语点点头,“自然是的。”
“那我去。”
济国公沈家也是金陵的名门望族,从世袭的爵位来看,门第与重、邵两家相比是只高不低。沈家与邵家也是亲家,所以三家之间的相互来往也很频繁。
戏,重锦是不想看的,上辈子真戏假戏她看了太多,她想要看的是人。
重锦今后想嫁入邵家,少不得要讨得邵斯云母亲的欢心,便是做不到那样,时常在她面前漏个脸,让她记得还有自己这么个人,那也是好的。
*
翌日一早。
朝霞透过菱花纹窗子,把屋子照得很是明亮,屋外的雀鸟立在绿叶繁茂的枝头,短促而高亢地叫了几声,准备迎接一个葱茏轻盈的夏日。
精心打扮后的重锦到了大门口,只见一排黄杨木黑漆双架马车整齐地停在门口,驾车的小厮都已准备妥当,在马车旁等候着。
太太和姑娘们大都没到,门前只有一个六姑娘重敏,攥着帕子在门边静静立着,也不上车。
重敏是林姨娘生的。林姨娘不受宠,连带着她这庶女也不受宠,平时与她们母女俩走得近的,就只有重锦一个。她今年才十二岁,性子有些怯懦胆小,穿着一身粉蓝色窄袖束腰纱衫,下身是藕荷色的湘江长裙,本就瘦削的身材更显得身薄腰细,打远处看只比纸片厚不了多少。她见重锦来了,忙迎上来,有些期盼地问:“锦姐姐,我可以与你同乘一车吗?”
今天是太太与姑娘们同行,两位太太各独乘一辆车,姑娘们要两个人合乘,所以重敏才早早到了这里等着重锦。她怕没有人愿意跟她一起坐,这样的话她就去不成了。
“当然可以。”
重锦知道她喜欢看戏。她平时过得不太如意,只有在看戏时才能开怀一些,那戏里头的美好故事,最是能打动她这样满怀憧憬的小丫头。
一颗松果落地,惊起一只贪食的麻雀,它高高地飞起,一会儿不见了,就像飞入了青云。
重锦回头一看,是二房的嫡女重贞来了。
三姑娘重贞穿了一身秋香色芍药花薄段纱衫,垂着袖缓步走了过来,一双凤眼有着一种说不清的风情。待离得近了,她才与二人笑了笑,“好一双早起的鸟儿。”
“这样说的话,贞姐姐也是寻虫子吃来了。”重锦看了看重敏,重敏也笑了。
三人说笑了两句,便各自上了马车,重锦择了最后一架,重贞上了倒数第二架。
车里一片静谧,重敏贴着重锦坐着,低着尖尖的下颌望着鞋尖,有些敏感道:“若不是我,锦姐姐该是坐前面的车的。”
“前后又有什么大碍,能到就行,又不是坐最后就赶不上看戏了。你看贞姐姐就向来不在乎这些,还不是坐后面的。”
重敏听了安心地点点头。重锦却突然想起了什么。
上一辈子,她们也是这样坐好了,等着太太们来再一起过沈府。但后来重萱来了,在重贞的马车旁捡到了一个香包。香包上绣了两个未着片缕的男女,他们纠缠在一起,在这明晃晃的青天白日,在这肃穆的侯府大门前,显得很是刺目。
那会重萱得了香包,再一看马车里坐的是重贞,当即便攥紧了香包,也不声张。等到大太太来了,她就迫不及待地献了出去,这时才大张旗鼓地要揪出失主,一脸惊慌失措的模样。
两房太太本来就在暗暗较劲,姜氏得了二房的把柄,巴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二房生的女儿私藏情/色之物,她当即便把重贞叫下车问了一番,可怜重贞百口莫辩,最后沈府也没去成,这事还闹到了老太太那里。
到了对质的时候,先是驾车的仆役据实以道,说打重贞上车前并未见到香包,后是重萱口口声声,说当重贞见到香包时面色都变了,重贞不能自证清白,老太太最终也只能秉公处理。
彼时王夫人和重贞各被罚抄《女训》、《女诫》十遍,重贞还被罚禁足了一月。王夫人母女蒙羞,姜氏愈发趾高气昂,在二房面前,她的头从来也没抬得这么高过。
过了好些日子,重贞的丫鬟憋不住了,才认了香包是自己的,重贞心软,没有把她交出去。
这一世,重锦不想再看着她蒙冤,也不想叫姜氏母女得了痛快。
她下了马车,到了重贞坐的马车旁,只见车轱辘下果然落下一个香包。她捡了起来紧紧握着,登上马车后放下帘子,将香包交给了重贞。
“这是……”重贞见了面色微红,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这是掉在姐姐马车下的。我方才瞧见,才捡了起来。”
重贞伸手将那香包拂开,小声道:“非我之物。”
“我信姐姐。只怕是叫有心人捡了,未必会这么想。姐姐好好收着吧,回去问问,也许能寻出主人。”
重锦的意思很明显,重贞一下就听明白了,她道了声谢,从重锦的手里接过香包,仔细收了起来。
没过多久,重萱来了,自顾坐上了第三架马车。等了一会子没见人来,便问了架车的仆役,一问才知重锦与重敏乘了一辆,重贞也已坐上车了,剩下的只有二房两个姨娘的女儿没来。她向来瞧不上二房那两个庶女,也不屑与她们同乘,这么一算就只剩重贞了,便掀开车帘子,朝后面喊了一声:“贞姐姐,你到前面来与我一起坐罢。”
重贞与重萱不是一路人,虽上了重萱的车,与她也没太多的话。
人齐后,重府的几辆马车才依次出发,浩浩荡荡往沈家驶去。
“锦姐姐,你真好看。”重敏坐在车上,由衷发出了赞叹。
重锦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也知道重敏所羡慕的美,恐怕不仅仅是自己的长相,还有加在她身上的一层嫡女光环,这一点也许连重敏自己也未必自知。她摸了摸重敏的头,“等你再大些,身量再长些,自然穿什么都好看了。”
重敏弯了弯眼睛,终于有了点笑容,一手轻轻搂住重锦的胳膊,一手掀开一角车帘,望向了窗外。
就在这时,她们的马车忽然一震,整个车忽然停了下来,两人没坐稳,向前倾了一下,才又弹回了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