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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极深,高烧的龙凤花烛下堆满了蜡泪,将屋中照得朦胧。
外头夜风掠过,簌簌的吹下积雪,将红绸半埋。
红绡软帐之内锦被勾勒出起伏,定王将阿殷抱在怀中,各自入梦。阿殷虽是习武之人,方才的疼痛折腾却也难承受,一只手揪住被角,梦中还皱着眉头。定王的眉目却是舒展,薄醉之下的洞房花烛将多年的孤寂冷清扫去,怀中美人软玉生香,他心满意足,借着烛光看阿殷睡熟,才算阖眼。
这一阖眼,那些许久不曾出现的梦境再度侵来。
梦境依旧断续颠倒,却真实而清晰。塞外的月光、千里的奔波、浴血厮杀的将士,散乱的画面涌入脑海,他似正骑马立于城门下,心中焦急而沉重。京城的九门紧闭,外头却有数万大军围拢,身上披着的厚重铠甲在夏日里几乎焐出闷汗,他手挽长弓,三支箭破空而出,直射城墙上的守将。
梦中念头清晰,他离京已有两年,奉命在各处军中巡视,临危受命勤王。
代王宫变围困皇宫,禁卫军中有人哗变,负责守城的将士却已被笼络收买。东宫无力对抗,永安王和文臣们战战兢兢,唯有他手持虎符调兵来援,而后,城门被攻破,他率军杀入,疾驰入宫。
黑狮子神骏异常,自敞开的宫门长驱直入。他看到金砖上染着血迹,代王站在丹陛上,笑得阴森。
梦境骤转,朝堂诸事落定,定王与寿安公主却在刑场跪立。
定王依稀觉得,他穿着明黄龙袍,就坐在上首。
而后,他便看见了阿殷,素净的面孔不饰脂粉,漆黑的长发松挽,跪在刑场之上。刽子手的刀重重落下,他想出声阻止,喉中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急切间想飞身过去阻拦,却觉脚下猛然踏空,梦境霎时消失。
定王躺在榻上,眼神稍稍空茫。
片刻之后,目光才渐渐聚拢,察觉胸腔中狂跳如雷,面前鸳鸯锦帐低垂,全然不似梦里的刑场。
定王吁了口气,侧头便看到臂弯里睡得正熟的阿殷。
龙凤花烛几乎燃到尽头,窗扇上有明亮的光漏进来,天色已是大亮。
背后的层层细汗渐渐收敛,方才梦境的末尾却清晰的留在脑海。跪在刑场的是代王和寿安公主,穿了明黄龙袍的是他。就是说,是他亲自下令杀了阿殷?在梦里杀死阿殷的竟然是他!定王许久未曾做梦,陡然梦见那样多光怪陆离的事,许多念头浮起,令他头脑昏重,似要炸裂一般。
——梦里的他竟会当了皇帝?
父皇和太子呢?
他既然能拿到了虎符率兵勤王攻入京城,拦住了代王,为何穿着明黄龙袍处决逆贼的,会是他?
那个时候,母妃在哪里?为何梦里并没有她?
*
阿殷醒来时,只觉身上酸痛。
她想要坐起身,却觉身下闷闷的隐痛,竟比从前腰间负伤时还要难忍。身旁的定王早已不见,倒是昨夜匆忙褪下的喜服还散落在地。她犹豫了下,才想开口叫如意过来伺候,便见定王裹了件中衣,正从内间走出来。
比起她的身体难受精神不振,定王殿下可说是神采焕发,步履稳健。
“醒了?”定王走至榻前,将阿殷揽过来。
阿殷连忙将寝衣合紧。昨夜被他折腾得浑身难受,酸软汗腻,睡前终究是叫如意拿了热水进来,粗粗擦过身子,拿寝衣穿了,手软脚软的爬回榻上。此时回想,当时的定王浑身不着一缕,睡时也未着寝衣,两人就那么合衾睡了一宿。
她被揽入怀中,察觉定王胸膛的热度。
昨夜的记忆霎时袭来,阿殷触到烙铁般,迅速坐直身子,“我该去沐浴了,殿下快些穿衣。”
“你不帮我?”定王低头觑她,眸光愈发深沉。
阿殷犹豫了下,身为新妇,似乎确实该照顾夫君的起居了。她便站起身来,是要随他入内的模样。
定王却是一笑,凑近了低声道:“逗你的。”嘴唇眷恋的蹭过她耳垂,自去换衣。他惯于军旅,又性情冷清,不惯被婢女伺候,更衣沐浴洗漱,皆是自己动手。里头衣衫齐备,不过片刻,他便整装出来。见阿殷走路都有些艰难,所幸将他抱入内间,被阿殷推了出来。
阿殷在有人伺候时便爱偷懒,寻常起居也常要如意帮忙。只是昨夜新婚,她瞧着身上几处淤青痕迹,哪里好好意思叫如意和奶娘看见,只能强忍着自己套上里头小衣,穿完了中衣,才叫人进来伺候。
吃罢早饭,便有人捧来拜祭宗庙用的冠服。
定王驾轻就熟,倒是阿殷头一回穿如此繁琐厚重的衣裳,比昨日折腾了许久的嫁衣还麻烦。从里头衬衣到礼服再到腰间诸多配饰,梳完发髻又要端端正正的戴上金冠,她站在原地,被府中专事衣寝的嬷嬷打理了小半个时辰,才算是齐备。
站在镜前一瞧,繁复庄重的衣衫衬托下,倒比从前瞧着稳重不少。
外头已有礼部官员等候,长史也备好了车驾,只待定王启程。
阿殷昨日从进府至入屋,都蒙了盖头,虽然对这座王府早已熟悉,却也好奇红绸装裹下是什么模样。这会儿随定王行过游廊,两侧喜庆的灯笼绸缎依旧,阳光照在雪面,熠熠生辉。过往的婢仆下属碰见,都恭敬行礼,避让在侧。
就连从前能端然受阿殷行礼的长史和常荀,都要冲她施礼,敬称王妃殿下。
阿殷有些不习惯,却也体会到昨日那场仪礼背后的意义。
从此之后,她便是这座王府的女主人,与定王同荣同辱,共进共退。
这个她曾景仰钦佩、决意追随的男人,成了她的夫君。
定王神色依旧是外人面前惯有的沉肃,深色庄重礼服之下,更显面目冷厉。宽袖之下,他的手却握住阿殷,携她入车坐下,携她在宗庙拜祭,携她入宫,拜见帝后。
*
永初帝今日心绪甚好。
自九月中旬大悲寺之后,隐忍多年的怒气便如洪水开闸泄下,迅速将景兴帝当年遗留下来的旧臣党羽洗去,且名正言顺,连那帮惯于捉人短处的御史都挑不出半点错处。压在心头许多年的重石终于卸下,便如阴沉许久后拨云见日,令人心神皆畅。
就在昨日,那死活不肯娶亲的儿子也终于娶了侧妃。
虽然父子多年隔阂,然而喜堂上看他与那出彩的女官拜堂时,老皇帝的心里依旧满是喜悦。
回来后连批阅奏章都十分顺手,寻常头疼繁琐的事务不见踪影,不过一个时辰便完事。
天色向晚时,永初帝往皇后宫里去,皇后提起禁足多时的长子来,到底没忍住去东宫看了一趟。到得东宫,便见太子素服简餐,正自认真读书。永初帝就势拷问几句,太子对答如流,又借着代王倾塌之事,追悔当日误听人言的过错,好生一番悔过,叫他起了舐犊之心。
龙颜大悦之下,便解了太子的禁足,虽暂时不叫他参与政务,却还了出入的自由。
是以阿殷和定王到了承乾殿时,永初帝正在西暖阁中,同太子说话。
冬日里的西暖阁是永初帝最爱的地方,因其背面还连着数重后殿,隔绝了冷风,正面又对着太阳,清晨可沐浴和暖日光,后晌天暖了,正好日头移到侧面,冷暖最宜。此时暖阁四角皆烧着银炭,热气烘散过来,连那龙涎香都浓郁了几分。
定王与阿殷上前端正行礼,阿殷在永初帝面前,也由“微臣”变成了“儿臣”。
永初帝瞧着眼前一对璧人,也自欣慰,叫人赐座。
旁边太子虽禁足日久,此时面色却没见半点郁色,只笑道:“玄素终于肯娶亲,陶侧妃容貌出色,胆识过人,果真是天造地设。昨日未能亲去恭喜,今日便借父皇这杯茶道贺了。”
“多谢皇兄。”定王亦举樽饮尽。
太子便又夸赞两句,因永初帝说起处置几位曾为代王办事的官员来,太子接着话茬,又狠狠夸赞了定王一通。说他孤身前往灵州,深入剑门腹地,揪出那些隐藏的逆贼,着实胆略过人。而阿殷在京城又以身为饵,深入虎狼凶险之地,为翻出大悲寺之事立下汗马功劳,这份胆识魄力,丝毫不逊于隋铁衣云云。
说来说去,便是说从去年至今,定王履立奇功,身边更是人才辈出——
在北庭有舅舅隋彦镇守边境,又有岳丈陶靖统辖数州兵事,就连从前在他府中的区区典军,如今做散骑常侍,能力也令人刮目相看。更兼他早年立下军功,得武将钦佩,这份勇武谋略,令他这个太子都自叹不如。
一番话说得十分谦恭,末了还不忘跟永初帝表孝心。
“儿臣蒙父皇教诲,从前行事,却有许多错处,比起玄素来,着实惭愧。往后儿臣必定听从诸位先生教诲,与玄素协力为父皇分忧,必不辜负父皇的教导。”
“如此甚好!”永初帝对太子寄予厚望,数番苦心教导,如今看他禁足思过颇有成效,自是赞许。
只是定王听着不对劲,瞧见永初帝那渐渐收了慈爱的眼神时,心中也愈来愈沉。
他当然听得出太子那番话的意思,无非是说定王他在皇上身边和军中都有亲近的人。加上他本就骁勇善战,功劳卓著,再往前恐怕就该是功高震主、染指军权了。
看永初帝的神色,显然也是起了这样的疑虑。
纵然知道这位皇上从来只拿太子当儿子、拿自己当臣子,瞧见这反应时,定王依旧觉得心寒。却也不会坐以待毙,“陶将军和冯远道能得赏识,那是父皇眼光独到,识人善任。皇兄说这是臣弟的功劳,臣弟着实惶恐,更别说隋将军镇守边关是忠心事君,深沐皇恩,职责所在。”遂扯出稍许笑意,“皇兄谬赞至此,往后臣弟就得更尽心竭力了。”
永初帝笑了笑,“太子夸得原也没错,这半年倒是辛苦了你。”
遂起身出了承乾宫,往皇后处拜见过,才叫他们自去谨妃宫中。
*
谨妃的宫室颇为僻静,两人进去时,谨妃刚歇觉醒来。
阿殷除了端午那日在清宁宫宴席上匆匆一瞥之外,就没再见过谨妃。如今再见,却觉她似比那回还消瘦了许多,被宫人扶起的时候还忍不住咳了几声,像是身子颇为虚弱。
然而即便虚弱,瞧见儿子携新妇过来时,谨妃面上还是笑意和煦。
“这就是阿殷了?”谨妃叫人将阿殷的绣凳摆在跟前,拉着她的手细细端详,“难怪玄素转了心性,确实是个难得的姑娘。容貌自不必说,先前听说你立下的那些功劳,就知道有多出众。玄素是个冷清性子,脾气倔起来跟臭石头似的,往后你还要好生劝着。”
“儿臣记住了,”阿殷目光稍错,便见定王正似笑非笑的望着她。她极少见定王露出这般表情,眼神稍驻,便听谨妃又咳了两声,忙取了桌上茶杯递过去。
谨妃就势抿了两口,喘了口气。
“母妃又犯咳疾了?”定王皱眉,瞧着外面暖热的日头,“这才没到腊月,怎么今年这样早。”
“许是前几日下雪受了冷,这两日病势是沉重些。”谨妃一笑,纵然病容略带憔悴,眉目却是疏朗贵丽,“好在你如今成了家,我心里高兴,这点毛病过两天也就无妨。”虽如此说,才说了没两句话,就又咳嗽起来,慌得旁边宫女忙过来伺候,叫人去请太医。
阿殷亦侍奉在侧,瞧着谨妃这副病重的模样,忽然想起件事情。
似乎是十七岁那年的春月,京城各家过完了年,依旧喜庆热闹的时候,宫里却传出了丧音。后来她才知道是有位娘娘殁了,临阳郡主因此入宫致哀,回来时还念叨那位娘娘殁得真不是时候,让她都没法外出踏青——据说那娘娘是位王爷的母妃,位分不低,所以皇帝命人治丧,临阳郡主连着三日入宫拜祭。
阿殷当时跟宫廷没半点纠葛,因为期盼陶靖回家,当时虽也换了素服,因这场丧事对她影响太小,且宫中也常有妃嫔辞世的消息,便也没放在心上,过几个月便忘了。
如今想来,那位诞下王爷的娘娘,不是谨妃是谁?
重活一世,她光顾着欣喜于姜家的倾覆,竟将这样要紧的事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