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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相逢,便是三生之幸。”伯休抬起笑眼望着郅澌道,复又道:“郅澌大人的故事很好。却是不想,尊太子也信这般儿女情长的闺阁故事?”
“厌厌良人,秩秩德音……谁不想佳人在侧,红袖添香?”彦亲王俊采丰神,理所当然道。这话堂间谁能有他更合适说?
伯休看着彦亲王,笑一笑,喃喃道:“良人……”随后眸光一动,瞧着郅澌,眼神暧昧而阴沉。
周公以望着,心里颤了颤,他那被被父皇亲手杀死,后又化骨火海的母亲的脸在他心头晃出来……他觑了觑堂间三皇子,公旸心下了然,想了想,反正左右无法,不如还拿郅澌这个鬼精灵开涮。
“菜过五味了,现下不妨大家行酒令乐呵乐呵?”众人怔愣,这太子皇子满朝重臣都在席间,行酒令么?周公以也是愣住了,他本想让公旸换个话题罢了,却不想这厮没大没小的厉害,竟连规律也没有了……
伯休倒是坦然,笑一笑,“想不到这般君臣和谐、宾主尽欢的模样世间真有!”
公以闻言也不好再拦,只得瞪一眼公旸以作警告,却不想那厮看也不看他,一双眼不怀好意地打趣着郅澌,道:“方才听闻伯休君对郅澌大人的故事很是欢喜,不放就着五叔的话,咱们一人吟句诗,没甚限制,现场作也是可以的。从三位大学士与郅澌大人开始罢,你们作引,主桌再来。”公旸今日是存了心取笑郅澌的,不把她逼到份上哪里有热闹瞧?
彦王爷的话……郅澌脑子打结,想着那句良人之说,面皮发烫,竟是也没听身边的几位老古董多么巧妙圆滑地把重点放在了乱世妻离子散上……没法子,那三人叨了几句埋忠骨望夫归的凄凄惨惨之语,便到郅澌了。
郅澌心里慌,她读书不认真是满世皆知的事情,哪里能说来就来那文绉绉又圆融的郎情妾意?正搜肠刮肚呢,却听公旸又道:“郅澌大人,莫要让满堂人等太久呀,否则,也是要罚的。”
郅澌抬眼望着四方青瓦白墙院子里的天,心里好不憋闷,没事不过置个宅子罢了,摆什么无聊筵席嘛!小院子离皇宫不远,住哪里不一样……郅澌想着,有那么一句不甚闻名的诗句浮上了心头,她书读得不仔细,尚且上句连不上下句呢,何谈文意通达?生怕下一刻便忘记了,赶忙救命稻草一般地背诵出来:“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满堂死一般寂静……郅澌方才心里的那阵雀跃还没冷静,只听见这种凝结一般的安宁里,只有她自己的小心脏,扑通扑通的,甚为痴楞地跳动着……不知多久,郅澌也看不到身后主桌上那七位活菩萨的目光在周公以和郅澌这两座泥菩萨之间来来回回搅动了无数趟……鲁亲王脸色一沉再沉……彦亲王忽的有些不明白这个胆大包天的小丫头,呆呆地望着……顺亲王忍着胸口里巨大的痒得人快要疯魔的笑意……总之终于有人忍不住了,爆出一阵引起满堂共鸣的如雷笑声。
郅澌早知道要出丑,心下也没有太过为难,却是不知自己不是也对上了?也“郎情妾意”了?怎么了呢?什么这么好笑?她转脸望着身边三位大学士,何大学士低头在自己的小肉拳头边上面色通红地假意咳嗽,还一位瞪着郅澌脸色发白,像是受了惊吓,先前那位说郅澌也是懂书的,则是胡须乱颤,似有恼羞成怒之意……她无奈地叹口气,低垂着眉眼,再起身,扫了一眼周公以青白红黑之间来回变动的脸色,不想跟他那双漆黑的眸子对上,低声道:“微臣是个粗人,不懂你们这些风花雪月的。身体不适,先告退了。”这话无礼得紧,但堂上一个赛一个地想看热闹,哪能是说让她走就让她走得?
连平时兄弟里读书最不认真的公旦都知道今儿个,他这嫂嫂是逃不过他大哥的罚了,捂着肚子想着那首诗使劲笑。
公旸一张脸也是方才憋笑憋得厉害,这会儿又笑得用力,红通通的,朗声道:“嫂......咳咳,郅澌大人,这边要遁脱可不行,怎么地也得再顽一会......”
“老五!”周公以终于怒火难抑了,冷着脸喝道,公旸摇摇头,看着哥哥这脸色,心里不禁腹诽,傻郅澌,行不出酒令他们罚她也不过是两倍薄酒,这下好了,她这回去不遭哥哥毒打才怪。
伯休这厮也是个凑趣儿的,脸上的笑意也不掩饰,却也不放肆,只是缓缓开口,百转千回地念完了那首诗:“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褥。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郅大人,可是有心上人了?”说完便眼光瞟了瞟身边脸色如墨的周公以,意味不明。
郅澌反正已经丢丑地厉害,也懒得再替这些个取笑自己的没心肝的东西遮掩,反正自己不说破,猜便随意猜去吧。这便闻言点点头。
伯休不由道:“大人这般好的姻缘,怎是一个执戟郎......倒是不知,今日赠君明珠的,可是孤了?”
堂上忽地又肃静了,众人都收起了笑意。且不说周公以与郅澌是否真的儿女情长,即便是暧昧,这太子殿下的心上人,怎可这般在众人面前被人轻薄?一种同仇敌忾的心思在堂上众多人心头弥漫起来,对伯休的提防与恶意又开始涌动。
郅澌好死不死,接话就说:“伯休君今日送臣东西了?”
觑着这个机会,到底是狡黠的公晔会卖乖,先声道:“看着这支古玉簪子,像是皇长兄收藏了多年极为珍爱的那一支呐......”你的明珠人家姑娘没见着,但这宫中之人的玉簪子却是有目共睹在人家鬓间了。故而不论是什么情谊,轮不着你伯休在这里叫嚣就是了。
郅澌云里雾里,但明白这里面着实刀光剑影,方才那一刻的满堂寂静就足以说明,大家对她的取笑被伯休言辞间的挑衅盖过去了,那这公晔应当是在向着她......不,至少也该是周国说话,她讨好地看着面色不豫的周公以,笑道:“殿下极为珍爱么?”
周公以一怔,看着那双星光熠熠的凤眼,不禁融融笑一笑:“极为珍爱。”
郅澌矮身行个礼道恩,又道:“蒙抬爱,三生之幸。”如是只为了谢簪子,这话怎么听也没什么大过,毕竟是个女儿家,温文软语也是应该的,总不能真像男儿那般说什么万死不辞罢?可听来,偏偏别样暧昧。
周公以这会子全然忘了方才这小丫头是怎么让自己这个富可敌国的太子爷轻轻一变就成了殿前执戟郎,可恨的是竟然对别人的情谊百般留恋......可幸,他还没完全失了理智,堂上众人又去三两交谈的时候,周公以依旧如前地温润笑着,目光胶着舍不得离开,向着觑着自己的伯休偏偏头,低声道:“本宫知道她要什么,知道她要的偏巧本宫都给得起,更知道,伯休君如是想从这小丫头身上下手找个什么破绽......”周公以并不继续说,只是转了目光,郑重地落在伯休脸上,而自己的唇边依然是那般清浅的笑意。“十一是个聪明的,不会慢待了自己。即便再疼惜,你没法允他什么。牵制住衡符,嘉和姑姑能有喘息之机,他便能自己好好生存下去。”
“孤膝下子息并不单薄。”伯休依旧玩着弯弯绕。
周公以抚着额发,有些哀凉地笑道:“良人之说,真的只有本宫轻信?”
伯休也轻笑起来,“等车驾到了,孤便会告知这番领兵前来只是为了尊太子的婚礼。对外对内,孤要找的......竭力寻而未果,便失了兴趣。不过,递来的国书上,即将成为太子妃的,可不是这个小丫头的名字呐。”
“只是说请伯休君来安平一叙,把酒消夏,何曾说过本宫要娶亲?”
伯休懒得追问下去,只是抚平了衣襟上的褶皱,道:“孤现下答应等,尊太子是不是也应当许孤一件事才公平?”
公以不言。
伯休笑,“为君着,气度当宽广,束手束脚可成不了事。等尊太子想做的事做成了,还望能向嘉和公主替孤讨回灵犀。”
周公以听着伯休提出的这个交易,不禁失笑:“伯休君可知道十一是个什么性子么?他若是那么容易被劝服的,何至于我们兄弟待他至亲至此也心如铁石?”
伯休无可奈何,只道:“孤只是提出交换条件罢了,尊太子能不能、怎么能做到,孤无心过问。”
“许是伯休君没听明白本宫的意思,即便本宫有心去劝,他如是不肯走,我又能奈他何?”
“能助他死里逃生的人,必能让他回到正途。”
“伯休君,不论你我还是十一,都知道了,我......不再是他的长兄了。”周公以哀然侧目,嘴角却仍是清浅笑着望着伯休,“而你,是他父亲。那时本宫会去让衡符与嘉和姑姑放十一出来,至于他肯不肯回到伯休君身边,要看的却是你们的父子情谊。”
伯休转过头,与周公以对视着,凉丝丝地笑着,“孤不该等的,不该等殿下这么......心思缜密的人上位难为自个儿的,就像......你不该暴露出你这么容易被一个小丫头牵制喜怒一样。”
周公以无所谓地笑一笑:“本宫信任你才会暴露给你。因为伯休君同样在乎那个女人和十一。”
“也许罢......只是,尊太子未必能忍得了孤现下可谓是妻离子散的蚀骨之痛......更甚者,还要与仇人之子在这里虚与委蛇。”
“原来你将我看作是仇人之子啊,呵呵......我呢,只将自己看作是十一这么些年来的兄长而已。”
“不必提醒,你留下灵犀命的事只是你审时度势后的策略罢了,孤不会承这个情。来日,那丫头如是落难,你便知晓孤此时的心境了。”
“哦?”
二人将目光一同投去堂间那个背对着他们的身影,小妮子还忙着在那些个老学究中间来往,看起来颇为焦头烂额。
眼瞧着到了下午时分,各位大人们都拱手告辞了,洹亲王带着来日方长瞧好戏的心也离开得好不痛快,宅子里留下了这些尊菩萨在这个小院子里继续闹腾。院子里骄阳晒得不像话,人又这么多,不得不命人撤了堂屋里的大桌子,搬来了冰缸,公以那七个弟弟和三位叔叔一道喝着冰粥谈天。
几位大亲王也不先开口,他们等在这里无非是想听听伯休那事是个什么结果,也不直接问,只等着公以先说。公以望着那没心没肺还打着盹儿的郅澌,心中着恼,便善解人意地先说了起来:“伯休现下是答应不会闹事了,稳住了老祖宗,也警告过了贺家,现下当是不会大乱了才是。”复又抬起意味深长的眼光望一望彦亲王,那厢心领神会,一番目光交流,两下心意了然。鲁亲王听着公以这么说,便为暂时稳当的局面稍稍安下心,望了眼郅澌,叹口气便要离去,彦亲王瞧着自家这个忠厚老实、刚正不阿的大哥,笑着摇摇头,叫住了他说是一同回去,便一起告辞了。既然身负着周公以所托,他便应当去尽力周旋,自家这个大哥的心结,该是首先着手处理的。
顺亲王不急不慌地拿个勺儿搅弄着碗里的粥,垂着眼帘等着。堂下的七个也不多话,时而瞟一眼周公以和昏昏欲睡的郅澌,忍俊不禁。
“都还杵着干嘛?”天气燥热,周公以看着他们这番促狭样子,心中更加烦闷,只得道破。
“这种多少年难得一见的光景,可不得留下来仔细瞧瞧。哥,即便是再罚我去跟太学那些个老头子一起抄书录我也认了。”公旦道。
“老十,没大没小的。”公旸剜个白眼,复又讪笑着看向公以,“这不是怕嫂子性命堪忧,我们来拦着些哥哥切莫做出什么后悔的糊涂事。”
“这话可多余了,他俩,那事能叫糊涂事?”公晔促狭道。
“老四,别冷个脸,既然是瞧热闹来的,可得稳住立场跟我们一起。”公祥也不正经起来。
“二哥哪里话,我留下了不是看热闹的,”公琅一本正经道,“我是留下了保护嫂嫂的。她喝了不少酒,打起来应该不占优势。”
六皇子一口茶喷了出来,边笑边咳着。
“难得见四哥这么正经地不正经一回。”老八也笑着道。
周公以翻了个极大的白眼给众人分享,说着便要像拎小鸡崽儿一般提溜起郅澌,“都给我回去,我先带她去午睡。”
“看看,这便是你不讲道理了,这宅子怎么说也是人家郅澌的府苑,怎得你个客人在这里吆五喝六起来了?”顺亲王道。
周公以气结,顺亲王终于抬了回眼,望着郅澌,“好澌儿,可要对我们这些个下逐客令了?”
郅澌早就困倦得神志不清了,他们说的话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几句过脑子的,朦朦胧胧地道:“随你们。可是......都不用回家陪夫人么?”她使了把劲睁开眼睛,却还是只露了条缝,又颓然地趴在自己胳膊上了。
“啧啧,到头来真是我们这些个打扰人家小儿女了!”公旸大喇喇地起身叹道。
老六笑,“大哥这儿给咱们摆脸色也就罢了,嫂子的闭门羹咱们兄弟可是头回吃,回头细细品味是应当的。怕只怕......哥哥今日也要讨个没趣了。”说完这厮提着袍角便转身出去了。各个都是心似比干的主,话不用说透也能了然,看着今日这郅澌酒醉犯困的样子,可让他周公以头疼去。
公祥走在最后,想了想还是停下来回头瞧着周公以,道:“哥,若真是疼她,便带她回宫罢。”说完便走了。周公以了然公祥劝着自己该给郅澌个像样的名分,公祥是个正经的,说这话是为了他太子的清誉,也是为了姑娘家的名节想。公以回头看着伏在小几上睡着的郅澌,心想着,便是要对这个小女子好,只对她好,好得天下皆知,待他为王上,便只娶她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