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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今儿个怎得有功夫出来逛?”
“方才你也听了,那琼露酿也是出自那秋白的手笔,郅澌帮了五叔,五叔邀她去府上作客,我只是作陪罢了。”公以笑着对贺琳解释道。
“可我怎么听说二哥下午为了殿下的亲事,奉了老祖宗懿旨,带着夫人进宫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那又何妨?”公以眉毛一挑,望着贺琳道。
贺琳怔了一怔,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笑着对郅澌拱手道:“郅澌大人,今日一见真是相识恨晚。不过既然是内卫将军,咱们总会有再见的时候。”说完便拱手告辞了。
“三位异姓军侯中,两位是他的儿女亲家。”公以瞧着郅澌方才不解的眼神,只得无奈解释道。
郅澌闻言只是怔怔望着那贺琳的车架渐行渐远,神色严肃,一言不发。
那些贵公子们对这位漂亮的内卫将军也很是感兴趣,只是公以在旁一直候着他们也不便多言,一一上前打过招呼告辞离去。
守着皇后的国丧,歌市街少了曲乐歌舞,杂耍班子也不出来了,整条长街冷清不少。郅澌仍是看得很有趣,手里拎着公以买的一袋糖炒栗子,很是满足地跟着那欣长清瘦的身影游荡着,一路走到一处红灯笼从上而下垂满了整栋三层的漂亮小楼,郅澌望着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禁好奇道:“这是什么地方?”
“喜民牌楼。这里的演艺唱曲可是真真绝妙,只是现下国丧,不得闻乐声,以后再带你来看那些。今日,咱们是来听书的。”
“听书?”
“是,就是有些故事写成话本,交给这些说书艺人,讲给大家听。”公以望着姑娘亮晶晶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笑着道。
今儿个这故事,说的是百十年前的一个朝代,三代忠勇的帅府里年青的将军谢言随着父兄出征蛮夷,血雨腥风苦苦鏖战半年,帅府虽损伤惨重,但凭着几位将军忠勇才智一直占着上风,却在晚秋时分的瘴气林子里被蛮夷的一个妖术师施了咒法,死伤无数,谢言将军的大哥也因此阵亡。瞧着大好局势即将扭转,谢言深感悲愤绝望,却不得不苦苦支撑,他的父帅也内外交困,重病不起,正此时皇命下达,若是开春前荡不平蛮夷,将把帅府满门抄斩。说书人惊堂木一拍,道了句“预知后事如何,且听这回分解”,众人便欲散去。郅澌头次听故事,这般场面宏大、荡气回肠的,倒是头一个,听不着结尾心里似猫爪子挠一般不安稳,公以一面搓掉花生的红衣往嘴里丢,一面望着那张娇俏红润的小脸猴急地眨巴着眼睛,“故事听完了,咱们该回去了。”
“不不不,周公以,你告诉我后面的故事,不然我可不肯走!”
“小丫头,后面的故事要明日再讲,这是这里的规律。”
“明日便要回去了,你是不会来陪我听书的,我如何还能知道?”
“那现下已经散场了,天色也不早了,你难不成要拉住那老头子让他再苦苦给你讲两三个时辰?”
“公以,周公以!好公以!你就想想辙,给我说完这个故事,那谢言究竟是不是赢了?帅府可没落了么?赢他是如何赢的?输又是如何输的?”
“丫头,这故事我也是头回听,这故事如何讲的,我也不……”瞧着那头便是吧嗒着眼泪要梨花带雨,周公以有些无奈,抚着额发,妥协了,“罢罢罢,我陪你疯一遭。走吧。”郅澌拉上公以的手,随着他从楼上雅间走下去。楼里人渐渐少了,小二正清理着楼下的果皮果壳,见着这厢有人下来,十分油滑道了声“官人好走再来!”
公以住了步子,笑道:“小二哥,方才那说书的老先生此时在哪儿?”
“半仙儿啊,这会子约摸后堂吃宵夜呢罢。”小二笑,复又道:“官人也不必多言,半仙儿的规矩便是如此,后面的故事如是想听,明个还是一样的时辰来便是了。”
“我家丫头不依不饶,我便向那半仙儿磨磨嘴皮子去,否则今儿这家可不是那么好回的。”公以苦笑道。
“当真是兄妹情深,官人小姐请便。”小二甩了白巾,躬身道完便退下了。这可真是有趣了,方才酒楼里薛秋白说周公以是郅澌的情郎,那些个显贵道郅澌是个吹枕头风的角色,这厢小二看,他俩又成兄妹了!
公以反手牵住郅澌,便朝着后堂去了。这些日子的国丧没什么演出,那些个戏子艺人都在后堂天井里坐着,一边吃着宵夜一边谈天。只闻着满院子的喷香,郅澌四下打量着味道的源头。老板娘先迎了上来,“官人何事?”夫人约摸三四十岁,着干净寻常的绸缎衣服,发髻也挽得简单工整,笑意盈盈的,十分和善。
“想求一求方才说书的老先生。”公以眉眼笑着。
妇人打量了一眼这二位衣饰华贵、眉眼脱俗的年轻男女,想也知道了来意,不拦着,只笑着摇摇头,指了指院子一株枣树底下的老头子。公以低头一笑,示意谢过,便抬步过去。精瘦的老头一双炯炯圆目异常有神,脱了方才的青灰长衫,只穿着内里的白色短褂子,箕坐在一张小凳子上啃着个刚烤好的玉米。
“老先生。”公以躬身道。
“何事?”老头抬了抬眼光。
“妮子,你自己说。”公以把郅澌拽到身前。
“我想听完刚那个故事,还想……”郅澌迟疑了片刻。
“如何?”老头问道。
“吃那个。”郅澌指了指老头手里的玉米。
“听故事,明儿个再来,吃苞米,回家买去。”老头尖酸道。
“明儿我就出不来了,半仙儿把故事说完,我再买个苞米......两个!好么?”
“你这丫头矫情得紧,我说了剩下的故事我只能明天再讲!怎得还是跟这儿磨!两根苞米,你俩这豪门大户的公子小姐为何非要跟这儿买?!”
“半仙儿怎得脾气跟我师父一样?”郅澌笑道。
“拉什么近乎!我一个卖艺说书的,怎能跟你们这大户人家的教书先生比?”老头儿瞥了一眼,道。
“唔......我给你煮茶,打扇子,赶蚊子,你给我说完那故事,可好?”
“你就这么讨好你师父就成?”老头咋舌道。
“师父......对呀!”小丫头两眼精光一闪,老头明知她撒谎,气急却也憋不住笑。
“这是谁,你哥哥还是你情郎?”
郅澌也回头打量了一眼周公以,呲牙笑道:“都是。”
“让他去给我到后堂再端些酸梅汤,烤几根苞米,做得好,我就把话本子给你们。”
“可是......”
“怎得?”半仙儿瞥了眼这小丫头。
“他照着话本子念得怎会跟半仙儿讲得那样好呢?”郅澌认真道。
老头忍着笑,努了努嘴:“我的规矩就是这样,该明天说的书今天绝不说,规矩不能破。你这情哥哥要是真有那么几分诚意,我也只能勉强把话本子给你,可别不知足。”
“我去给老先生做就是。”周公以笑着摸了摸郅澌的脑袋,不多说,朝着后堂厨房就去了。
“这故事都是你写的吗?”郅澌蹲在地上没个姑娘样儿,摇着一把蒲扇,两眼紧紧盯着老头嘴里的苞米,咽着口水。
老头点点头,“小丫头,我可说好了,我今天没给你说故事,苞米也是你情哥哥烤的,出去可不兴胡说!”
“知道啦,跟半仙儿没一个铜子儿的关系!”郅澌咧着牙认真地保证着。没想到老头圆眼一瞪,“没心肝的小东西!”
“嘿嘿......可你为什么愿意把这个不给别人破的规矩开例给我了呢?”
老头挑了挑眉,“喜欢你。看着你我想出了一个有趣的新故事,所以把这个故事送给你。”
“新故事?”郅澌瞪大了眼睛。
“怎得?别贪心不足!”老头瞪眼道。
“什么新故事?”郅澌不依不饶。
“那故事我不能提前告诉你,给你一个故事已经是我开例了,下一个,你若是想听,必须跟旁人一样一日一日挨着听!”
“可是哥哥家......那好,你哪天说?”
“乞巧节前两日开始可好?”
“乞巧节?”
“乖乖!你情哥哥没同你过过乞巧节?”
“我......与哥哥不在一起很多年,今年才重逢的。”
“啧啧......”
“老先生,”周公以的声音温润如玉,手里拎着一只粗瓷大壶道:“酸梅汤。”
“坐下,喝点吧。现在烤玉米。”
周公以倒也不拒绝,用了些巧劲把竹签穿过玉米棒,在一个小炭火炉子上烤了起来,“想来先生是想了个极有趣的故事,不然怎么也不会把千金难求的话本子给我家丫头的。”
老头子努了努嘴,不言语。
“千金难求?既然是求不得,一日日来便好了,怎会有人千金买一个故事听/?”
“这可说来话长了,你面前的这老先生可是喜民牌楼名满京都的话半仙儿,天地古今,他什么故事不会说?那千金一求的故事嘛......”
“闭嘴!瞧你怕也是他家小子!”老头大喝一声,随后又嘟囔上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一天天就是揪着不放,念念念,你们嘴上功夫这么好,你们怎的不去说书?!”
郅澌瞧着,不知如何开口,那厢周公以却是先开口了,“你既认出了我还肯给我话本?”
“你再多说一句就带着你家妹子给我滚出去!”
郅澌闻言瞪着周公以,周公以无奈笑了,“好好好,不说不说,我可开罪不起二位。”周公以转着手上的四只苞米棒,不再说话。
“妮儿最近过得可好?”老头眯着眼望天,哑着嗓子道。
郅澌起初以为问得是自己,茫然不知作何答,却听着周公以笑道:“很好。想来很快能得个小世子。”
“哦......”老头没什么惊喜的,像是已经知晓一般模样,“他们年岁不小了,当心着点好。”
“自然。他二人和睦,想来无虞。”
“是的,是的......”苞米喷香的味道散开来,老头像是一惊梦醒,道:“苞米好了,你二人走吧,这是本子,不许乱传。”
“必得奉若珍宝,谁不知话半仙儿说书向来没有本子传的。”周公子恭谨地把其余三只苞米放在老头面前的瓷盘子里,递了一支给郅澌。
“你倒像是个有出息的,”老头抬眼打量着周公以,笑得诡异,“那就不知这小丫头是不是像妮儿那般好命了。走吧。”说完,老头拍拍身上的灰尘转身走了。郅澌手里捧着一个薄薄的小册子,眉开眼笑地。周公以摸摸她的头,二人慢慢踱步朝着彦亲王府去了。
“方才他说的是什么意思?”郅澌问道。
“唔......真想知道?”周公以打量着笑道。
“想啊。”郅澌睁大眼点点头。
“看在你两次承认我是你情哥哥的份儿上,告诉你吧。”周公以望着姑娘赧然的笑意,眉眼俱笑道:“他说的那是五婶子。五婶子出身贺家旁系,显赫是显赫,但配五叔当时这个皇子还是有些勉强的。沼舅爷在礼部领个虚职,扛着国亲的名头一天也就是些风花雪月的做派,听曲儿赏琴是一等一的行家,舅姥是叶将军府的小姐,说来总归也是屈指可数的京都显贵,加上沼舅爷一贯孟浪,五婶就被送到母家将军府养大。将门多虎女,五婶子也不例外,当年没出阁的时候那可也是个横刀立马的泼皮母老虎,她跟五叔的亲事老祖宗定的早,那时候二人都还没成年,但婚事既已订了,总不好还把姑娘放纵在将军府,这一接回来可好,沼舅爷带着她天天夜夜泡在歌市街,婶子那性子也是怪,那么个当街抽鞭子的泼辣角色,琴曲居然听得进,不出意料的是,独独对这说书感兴趣。沼舅爷纵着,也不管教。五叔可是高兴坏了,这捡了个天上掉下来的情投意合的媳妇,为了明志,便建了这喜民牌楼。”
“喜民牌楼是彦王爷建的?!”郅澌瞪大了眼。
“是。”周公以笑,“倒是好景不长,沼舅爷在贺府本身就不甚显赫,官职又是个礼部虚衔,舅姥也不过是个将军府的庶出三小姐,看着五叔这么不务正业,老祖宗动了悔婚的念头,想着不能得罪将军府,就意图把正房嫡出大小姐许给五叔,五叔那性子这辈子就烈了那一回。”
“怎的了?”
“他出钱把歌市街的商户全部遣送出京,一把火,烧掉了整条街。”公以眯着眼,盯着远远的喜民牌楼的红灯笼,幽幽道。
“全烧了?!那然后呢?”郅澌瞪大眼睛道。
“然后?然后先皇陛下自然没饶过他,让他在乾坤宫前殿朝阳阁的广场上跪了三天,起来整个人脸白的太医都说想是救不活了,即便是救活腿也保不住了。”
“那又是怎么救活的?”
“这还有什么怎么救活的,五婶子上门伺候了半个月的起居汤药,就好了。”
“然后老祖宗也就成全了这伉俪情深......”郅澌若有所思道。
“哪儿啊,”周公以笑着摇摇头,“五婶子不嫁了。”
“不嫁了?!”
“那喜民牌楼可是他俩的定情信物,五婶子爱听说书,这一把火烧的可是伤透了心。”
“后来又是如何?”
“都说江南话半仙儿的书说得天上有地上无,五叔自然为讨佳人欢心,亲自去了趟江南,哪知那话半仙儿不肯来,五叔说那便罢了,五千两黄金卖他个话本子也行。”
“这就是千金难求的出处?”郅澌道。
“正是。”公以颔首。
“然后呢?话半仙儿想来是没卖。”
“何止是没卖,还将五叔痛骂了一顿,骂的那叫一个狗血淋头,江南巡抚怕极了,州军围住了整个巷子,五叔硬是用皇子之名压了下来,二叔在京里一面全了老祖宗意思娶了将军府的大小姐,一面替五叔求情,这京城里才对那厮辱没皇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呢?”
“五婶子带了七八个侍女,星夜兼程,快马加鞭赶到了江南,软磨硬泡,话半仙儿服了软,给了五叔一个台阶,这才回京成了婚。”
“真是一波三折。”郅澌啧啧称奇道,“这可比那话本故事不差什么了。”
“五叔出身平庸,母妃是先皇一三品御史的长女,沾着皇亲的光才擢升,加上这么一闹,老祖宗眼不见为净,把他夫妇二人赶得远远地让逍遥自在去。如此,五叔才有这么多新鲜花样玩。现下,都懂了?”周公以笑道。
郅澌点点头,又摇摇头,“那现在的歌市街是怎么来的?”
周公以抚了抚额发,笑道:“我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