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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菀上神曾评过小黄四字,叫做沉得住气。说的就是她不论发生什么事,不到最后一刻,心中是不会有反应的。
这个性说好听点,叫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难听点,叫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
小黄顶此个性痴长三万岁,福得过,祸亦遭过,说不上好坏。
极焕早几年向她透露,小时候原本不喜带她玩,觉得女孩子,皮肤难免要比男孩子嫩上些许,一众人过草地,往往旁人都没事,小黄的身上被荆棘刮得一道一道的。然而小黄却不哭不闹也不喊疼,随行的极容看着心疼,自那时起养成贴身带药膏的习惯。
有一回,他们玩大发了些,不知是谁提议的要去那东洲碧波海捉什么水麟兽,少年气盛,一众人浩浩汤汤去了,等到下水闯进兽穴他们才知道,那水麟兽乃是一头被封印在此的上古妖兽,法力滔天,他们几个根本不是对手,此时封印已破妖兽待出,吓得一众小仙仓皇而逃。
浮上水面,极焕一点卯,发现不多不少刚好缺小黄一个,登时吓出一生冷汗。幸而极清上神听闻风声后火速赶来,当即祭剑辟出一道海沟去寻小黄,只见碧波之下,小黄正盘腿而坐,拇指含在嘴里嗦着,神色相当镇定,同那上古水麟兽大眼瞪小眼。
“水麟兽在海里呆了万年,眼已坏死,海中气味又杂,它只能靠声音识方向,也幸亏你不哭喊。”极清上神道。
小黄侥幸捡回一条小命。
只是不知今时今日,还有没有当年独面水麟兽尚能全身而退的好运。
***
小黄翌日起得很早,早得绣绣有些不敢相信,早得她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早得因为实在起太早没事做而跑去庭院里练剑,遇上刚睡醒到井边汲水的极风时,后者多看了她两眼。
“你今日倒是勤快。”极风道。
“大哥早。”小黄收了剑一抱拳,“愚妹自书上读到‘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读到‘时无重至,华不再阳’,又读到闻鸡起舞的典故,颇受触动,是以特意起早,精修武艺。”
极风先是看了眼井边的水钟,然后用井水打湿毛巾,一面擦拭着脸一面道:“你可是闯祸了?”
不等极风把话说完,小黄已将手里一柄苍梧剑舞得虎虎生风,“大哥,这剑风太大,你说得甚我听不清,不如我们一会早膳桌子上见?”
到了早膳桌子上,却不见小黄,极风唤了点卯的仙童询问,那仙童答:“姑娘么?她是第一个到的,取了俩馒头便又走了,说什么宫中规矩严苛,不可误工时,我道时辰尚早欲留她同桌吃饭,她推脱说近来身子骨清朗,没来由得很想练剑。”
极风把那“身子骨清朗”反复咀嚼几遍后,撩袍子在桌前坐下,又挑了几样小菜,吩咐仙童给小黄送去。
仙童应声“喏”,出开半步又折回来道:“送去时要说些什么吗?”大意问的是极风作为兄长可要表什么关切之情亦或勉励之语。
极风却是顿也没顿:“告诉她,吃饱了,好上路。”
***
小黄坐在天马车后,很想打哈欠。
然而她却不能打,因为与她同车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大哥极风上神。
“困?”极风斜了眼憋哈欠眼里憋出一包泪的小黄。
“怎么会!”小黄猛抹一把脸,“我可精神了!”
极风淡淡道:“甚好。”
眼看旸谷将近,小黄忍住挠墙的冲动,心虚道:“大哥,你不是应该在宫中等着我把马车牵回的吗,怎么今个儿亲自来了?”
极风不咸不淡道:“我近来身子骨清朗,没来由得很想来。”
待马车驶至旸谷上方停下,小黄在心中大呼三声“吾命休矣”,便抱头等死了。岂料不等极风呼唤,自那旸谷之中忽腾起一团红艳艳的火来,火中有物振翅,正是那只小黄以为跑失的神鸟金乌!
只是今日的金乌较之往日有些异常。
它先是直奔极风而来,鸟目含泪,一副受了气的小媳妇模样,在看清极风身旁的小黄时,“嘎!”地一声尖叫,转身遇逃,被极风施咒截住。
极风皱着眉问小黄,“它这是怎么了?”
“许、许是太久没见你,有些想念……”
极风沉住气,“我们日日得见。”
“啊……那、那我就不知道了。”
极风一拂袖,“罢,速速喂粮。”
小黄在喂粮时特意敲了金乌趾爪一下,小声道:“你呀,你还记仇呢!我都没说你什么。”
金乌被极风施了咒术,出不了屏障,只得干瞪小黄一眼,顺带把中间那只足向上缩了缩。
小黄思忖片刻,从袖笼里摸出一块麦芽糖,递到金乌眼前,“喏,这个送你,我们和好,好不好?”
金乌鸟嚼着嘴里的粮食,高傲地别过头去。
小黄收回糖,又掏出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子,“这个够有诚意吗?”
金乌投来鄙夷的眼神。
“好吧你不是那种鸟。”小黄讪讪将手收回,又在袖里乾坤翻腾大半天,找出些诸如拨浪鼓、铜琵琶、竹蜻蜓之类的玩物,以及果脯蜜饯,花生瓜子这样的吃食,都没能入金乌的鸟眼。
到最后她干脆将袖里乾坤翻倒过来,万分沮丧道:“求你了鸟大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我们俩的关系要处不好,我就拿不到实习合格的戳印了。”
许是看小黄可怜兮兮地,心生恻隐,金乌鸟很给面子地用翅尖拨拉起小黄倒出的一堆物什,试图找出件称心的。
拨拉两下,金乌脸上恹色更甚,正欲收翅,忽地似发现了新大陆般,精神一振。
小黄看见它从众杂物间以羽作指,夹出一个……她当年未售完留着自己珍藏的春宫簿子。
小黄一把将春宫簿子夺过来藏进袖中,“这可不能给我大哥发现了!”
金乌向她挑挑翅尖,意思是:给我。
“你别逗了,给你你藏哪儿啊?”
金乌把腹部一众羽毛掀开,于是小黄看清了里面藏着的甚多……
金乌继续向小黄挑翅尖。
小黄顺从地把簿子递上,嘱咐道:“千万别告诉我大哥是我给你的。”又擦把汗:“我今日算是知晓,为何你能时时都那么……那么金光四射。”
***
过完一个有惊无险的晌午,小黄觉得似打过一场大仗一般,累得手软脚软,一进厢房就扑进软榻,怎么扑上去的怎么趴着,动都懒得动。
绣绣贴心地点了一株安神香,“姑娘也是能闹腾,今日起那么早作甚,怪不得这会子乏了,好生睡吧。”
小黄却睡不着,心上大石挪走小石还在,她躺一会觉得体力恢复些,便转动脖子把脸朝向绣绣处,“大哥可同你说过旸谷深处为禁地。”
绣绣点头,“乃煦晨宫规矩。”
“为何?那山里是有什么吗?迄今为止有人进去过吗?进去了会怎样?”
绣绣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上神吩咐的事情我们自当竭力遵守,没人去过那里,自然也不知进去会怎样。”绣绣是个心细敏感的姑娘,“姑娘可是进去了?”
小黄忙打哈哈,“我只是好奇,随口一问,随口一问。”
说话间,门外响起仙童喏声,称司命局极焕上仙求见,不等小黄回应,极焕已经推门而入,“六儿,风月阁新上一出折子戏,武打的,去不去?”
小黄伸一下腿,表示懒得动。
“她忙一上午了,你就让她好生歇着吧。”彼时极容也走进来,同绣绣点头示礼。
“罢了罢了,我是念她想那出《连环计》想甚久,今儿听说会有,我才……”
极焕话音未落,床上人已蹭地一下爬起来,“我去!”
***
一行三人召片紫霞腾着,却并未去往九重天上任何一处仙宫殿宇,云头被极焕按着直往下降,最后落在凡间一处高塔顶上。
从此处望去,芸芸众生,尽收眼底。小黄从前不论听戏还是翻书,见里面动不动就写道“某某神仙私自下凡,触犯天规”,不由得感慨什么劳什子天规,他们可没这规矩,神仙是可以下凡的,算是体察凡间民情,只要不露了身份惊扰到他人便可。
三人易了容貌,服饰也改得简朴些,穿过熙攘街市,走进一间名为“风月”的戏楼。
彼时戏未开场,戏楼里人却已坐满当,小黄寻半天才寻着三处位子,叫极容极焕过来坐下,从袖里摸些瓜子花生出来分与他们,又叫了壶茶。
极焕不嗑瓜子,捡了两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嚼,“这袖里乾坤袋你不是嫌储物杂乱,找起东西来又麻烦,很久不用了吗?怎么今儿又带出来了?”
小黄用手掂掂袋子,感叹:“全当作个防范,万一我哪天流落野外,光是袋子里的吃食也能保证我不被饿死。”
说话间戏已开场,演得倒不是什么《连环计》,而是一出小黄未曾看过的《浮生歇》,讲的是凡人张生,一朝阔别发妻提剑入征,沙场战十载,终挣得功名加身,却意外失了记忆,回到京城娶了宰相之女,将故乡妻子忘得一干二净。可怜张生结发妻,十年苦等,红颜衰颓,只道张生是亡人不归,却不知此刻他正在紫金城温柔乡里安然入梦。
小黄对男女风月不怎么上心,只因戏中掺了点沙场打斗,她倒也耐着性子看了下去,当看到张生妻以为张生战死,于村口为他置了方衣冠冢,边哭边唤其名,唱着“忆君辞妾时,道得三月春花开遍归”时,忽地心下一惊。
旸谷中的那名男子,会不会并非山精,而是什么失了记忆的神仙地灵?若真如此,指不定他家人也盼他盼得如张生妻一般苦。
想及此处,小黄站起来就要走,极焕拉住她,“戏还没演完呢。你干什么去?”
“我有事不放心,得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