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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场雪一下,转眼就到了年关。
近来华苍不当值的时候常去找凌老将军切磋棋艺,说实话,老爷子并不是一个好棋友。按理说老爷子人脉广朋友多,不会缺下棋的伴儿,华苍刚开始也以为那句“缺个棋友”不过是客气之语,不曾想竟然是事实。
老爷子下棋是不服输的,有时会悔棋,有时一局将尽,忽然说饿了先吃饭,等华苍吃完回来,那些棋子就不知被谁收了起来。若是老爷子赢了,便要炫耀半天,若是他输了,便要气汹汹地把华苍赶出去——这棋友实在难当。
大概就是因为棋品太差,那些老朋友都不愿意陪凌老将军下棋,而少微每次问起这事,华苍都是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
不过凌老将军原本就不是单单找华苍下棋去的。
“朝中无将啊!”凌老将军感叹,“曹亮那老家伙也撑不了几年了,六十大寿刚办过,老夫看他腿脚都不太利索了。庄顺那小子太嫩,性子冲动,兵法是读过不少,上了战场却尽干糊涂事。剩下那几个我都提不上嘴,要么是榆木脑袋,要么是缩头乌龟,若是革朗真要来犯,也就只有你父亲能镇得住。”
华苍落下一子:“华将军正当壮年,用兵如神,定能击退敌寇,保我长丰安宁。还有华家长子华世承,亦是良将风采。”
凌老将军听得出他语气中的疏离,华苍在华家的处境他多少知晓一些,心中惋惜,却又不好妄议别人家事:“世承自小跟在义云身边,的确学到不少,但也正因如此,他太像义云了……哎,不提这些,老夫只问你,你是想一辈子领一份闲散军职,还是想像你父兄那般征战沙场保家卫国?”
华苍盯着棋盘,半晌,指着一处道:“将军,方才我落在这儿的白子呢?”
凌老将军干咳两声,晃了晃手旁的茶壶:“咦?茶没了?老王真是的,也不知道来添个水,老夫口渴得紧,一会儿再下吧。”
老爷子端着茶壶拢着袖口,步履生风地遁了,华苍无奈摇头。
看来这局棋又要不了了之了。
趁着闲暇,华苍从怀中取出少微给他的兵书细细翻看,挑出其中不甚明白的地方,留待老爷子喝完茶后赐教。
年前羽林军重新排了值守,好让京中安稳的同时,大家能轮流休假。
华苍年三十那天是轮空的,不过他并没有打算回华府,想着不如就在军营里过年,还热闹自在些。于是他出去买了几斤牛肉,张罗着给自己和玖队的士兵们年夜饭加个菜,谁知刚回营就接到消息,说太子召见他。
华苍只得踏着雪匆匆赶去东褀宫,牛肉全便宜了那些兵,自己还没来得及尝一口。
他到东褀宫的时候,这边很安静,只有桃夭和卷耳在,说太子殿下去了万和宫,要等那边的晚宴结束才回来。
华苍点头:“殿下有说找我来什么事么?”
自华苍任中庶子以来,与少微的两名近侍渐渐熟稔,桃夭也终于知道太子殿下补的那些衣服是给谁的,既然是自家主子如此器重亲近之人,相处起来便不需拘泥。
桃夭冲他眨眨眼:“你猜猜?”
华苍:“……”
还未待华苍开始猜,卷耳已经拎出来一只大食盒:“华大人,去暖阁坐着等吧,殿下给您准备了年夜饭。”
桃夭恨声道:“就你话多,一点惊喜都没有了。”
卷耳讷讷:“这天寒地冻的,惊什么喜呀……”
两人在前面引路,华苍跟着他们进了暖阁。
暖阁地方不大,里头烧着炭火,着实温暖如春。阁中摆了两个小案几,一旁的温酒炉上还温着一壶酒。
桃夭挽起袖子,攀上小梯,开了扇高处的小窗透气,顺道瞧了瞧万和宫的方向:“焰火还没放,还要有一会儿呢。”
卷耳领着华苍在其中一个案几边上坐下,打开食盒,摆出几样点心小菜,道:“殿下说可能会晚些回来,怕华大人久等,让大人先吃些东西垫垫。”
华苍的确饿了,顺手拿了块梅糕吃:“多谢。”
万和宫。
皇帝近来仍是时常头疼,须忌风忌酒,故而今年的最后一场家宴只能以茶代酒,与儿女们话话家常。先前六个儿女给他磕头问安,说了不少吉祥话,皇帝心情愉悦,每人赏了一个红封,里头除了十颗圆溜溜的金豆子外,还各有一句赐福。
红封少微还没拆,宴席快要接近尾声时,他又敬了父皇一杯酒,之后便放下了筷子。
旁边的二皇子李延铮问道:“皇兄,这几道菜不合口味吗?怎地吃这么少?”
少微面前的珍馐佳肴确实没怎么动过,闻言心不在焉地说:“唔,不太饿。”
李延铮见他没什么谈性,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他只比少微小几个月,从小就看着这个兄长占尽荣宠,心中自然不甘,但要说争权夺位的胆量,他又没有。他外公是当朝的谏议大夫,说起来也算显赫,然而少微的母族是开国元老,舅舅是万民景仰的裕国公,更不用提他父皇对已故皇后的怜惜和对少微的偏疼,真真是嫉妒不来。
裕国公邵轩亦在席上,几杯酒下肚,望见少微,约莫是想起了红颜薄命的妹妹,神色有些郁郁。邵家祖辈是与□□皇帝一同打天下的肱骨之臣,邵轩早年曾任督江郡守,后为郎中令,直至官居太尉,让原先逐渐没落的邵家一时风光无限。
那时他手握军权,守河山,退敌千里,荡匪寇,四海升平,说是立下丰功伟业也不为过,民间甚至流传着许多有关他的传奇话本。可就在邵家盛极之时,宫中突传噩耗,当朝皇后、邵轩最疼爱的妹妹病逝了。
万般悲恸之下,邵轩自请卸任太尉一职,交还所有兵权,执意告老还乡。
此举在当时震惊朝野,不少人当他是疯了,只有皇帝知道,这是邵轩走得最明智的一步棋,为他故去的妹妹,也为他年幼的外甥。
从此再不会有弹劾说邵家功高盖主,皇帝也不必再担心外戚弄权。邵轩的确放弃了倾其一生得来的权势,却为当时的少微谋到了最坚实的倚仗。
次年,皇帝封邵轩为裕国公,立少微为太子。
而时至今日,太尉之职依旧空悬。
另外一头,漫陶正在跟三皇子李延晖叽叽咕咕说小话,李延晖长得圆敦敦的,是个胖小子,资质在四个皇子中算是最差的,不过为人憨厚老实,倒是挺讨喜的。
不知漫陶给他出了什么鬼主意,李延晖圆胖的脸霎时通红,支支吾吾道:“不、不好这样的,这太唐突了,人家姑娘要生气了怎么办?”
漫陶骂道:“真没用,我看你胆子比秀陶还小呢。”
秀陶听到自己的名字,扭过身朝漫陶张开手:“姐姐抱,姐姐抱。”
漫陶便抱过她逗弄着:“三皇兄的胆子只有绿豆那么大,合该讨不到人家姑娘的欢心,秀陶说对不对呀?”
秀陶才四岁,哪里懂这些,只管窝在姐姐怀里,往自己嘴里塞糖糕,边塞边稀里糊涂地回答:“对呀。”
四皇子李延霖看着这边,被秀陶的可爱样子惹得轻笑。
他今年刚满十岁,自幼有心绞痛的毛病,几乎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显得格外孱弱。皇帝心疼他,给他遍寻名医,可惜收效甚微。
别说奔跑玩耍,李延霖就是稍微激动兴奋一点都会万般难受,因而很少出门,也很少与兄弟姐妹往来,通常只是在一旁安静地看他们嬉闹。
漫陶还在谆谆教诲:“三皇兄,你听我的,就当街拦了她的路,然后把发钗送……”
就在此时,空中骤然炸开朵朵焰火,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秀陶惊得嘴巴都合不上了,糖糕扑簌簌掉下来:“花花!”
旁人看焰火,心里想的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少微的瞳中映着那些绚丽多彩的焰火,心里想的是,暖阁里能不能看到?
暖隔里能看到,只是看不全。
华苍推开手边的窗,能看到零零散散的焰火星子,大部分被宫檐挡住了,桃夭攀在小梯上倒是能看个囫囵,她还不忘招呼华苍:“要上来看看吗?”
“不用了。”华苍转过头看向窗外,“殿下快回来了?”
“应该快了。”看完焰火,桃夭爬下小梯,“饭菜怕是要凉了,我再去热一下。别把窗户开那么大,一会儿寒气进来了……”
桃夭絮絮叨叨地说着,华苍却没听进去。
他在望着远处的黑暗愣神。
总觉得下一刻,会有一个提着两盏宫灯的光团缓缓走来。
比焰火好看。
皇帝没有留众人守岁,焰火放完后便回去安歇了。四皇子李延霖也早早离场,未散的硝烟味令他有些胸闷,不敢久待。
少微陪他舅舅说了几句话,算算时辰差不多了,便也回了东祺宫。
华苍终于等到人回来了。
他先是听到了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再抬头,就看到了那个缓缓而来的光团。
光团走到近前,隔着窗对他笑:“陪你吃年夜饭,你想吃什么?”
华苍道:“牛肉。”
他还惦记着那几斤买回来却没吃进嘴的牛肉。
少微豪气地说:“随你吃个够!”
两人在暖阁里吃了个酒足饭饱,少微脸上被热气和酒意蒸得酡红一片,他拆了父皇的红封,从里面倒出了十颗金豆子,还有一张赐福笺。
他把金豆子递给华苍,自己打开了笺子。
笺子上写的是:乐天知命。
少微怔怔地看了一会儿。
易经有言,乐天知命,故不忧。
父皇这是知道他近来担子重,身为太子,样样事情都想做到最好,而这四个字,就是想宽他的心,解他的忧虑,让他不要过于急躁,顺应天命,平安喜乐便好。
少微吸了吸鼻子,收好赐福笺,转头去找华苍:“华苍,我……嗯?你在干嘛?”
华苍还保持着半跪在地上的姿势,手中扣着一枚金豆子,地上撒着几颗金豆子,他回答:“打金珠,玩么?”
少微:“……玩!”
新年到了。
有一颗金豆子被他们弹到了地面的砖缝中,怎么也弄不出来,除非把砖头起开。少微想想算了,就让它在那儿待着吧。
“反正它又跑不掉,以后我们再想办法弄出来好了。”
既然金豆子的主人都这么说了,华苍也只好作罢。
夜已深,少微没让华苍回去,把他安顿在偏殿住着。
华苍没有推辞。
即便冬季天寒,华苍也习惯裸着上身睡觉,加上今日喝了酒,更是燥热,便没想那么多,脱了衣裳倒床就睡。
少微却睡不着,翻来覆去了半天,最终还是悄悄摸下床,提着宫灯朝偏殿走去。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偏殿的房门。
华苍向来警觉,此时已经完全清醒。他背对着门口,单凭感觉就知道来者是谁,只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太子殿下三更半夜摸进房间,是想做什么?
要起来行礼吗?还是继续装睡?
就在这犹豫的当口,少微已经来到床边,把宫灯插在床栏上。
他放缓呼吸,轻手轻脚地脱了鞋,手臂撑在较为空旷的木床里侧,弓着身体慢慢翻过去……终于,他爬上了华苍的床。
华苍:“……”
少微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躺在华苍身边,刚想看看他睡着的模样,就对上了华苍明亮的眼,灯火在那双眼中摇曳。
他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道:“啊,吵醒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