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提亲

秋花新叶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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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道生平日就沉默寡言,温婉矜持像个姑娘,虽然学堂的先生是他爹,但他并没有因此有什么骄纵逾矩的行为,反而比其他学生更勤奋守规矩。

    看他现在那欲言又止的模样,陆敏之就知道“女子与小人难养”,“好德不如好色”这两个命题对十二岁的他也有些尖锐,他怕说错了什么话挨他爹的教训。

    平日程道生对他的娘徐氏也颇为敬畏,他娘也是女子,如果他认同那句话,不是把他娘也当做小人了么?至于“好色”一词,程道生现在虽已进入少年期,稍懂了女色之事,但他断不敢在他严肃的先生兼爹爹面前谈论这个词的。

    “学生也难理解那两章的大义,还请先生明示。”程道生考虑了一会后低头道。

    程秀才见儿子也解答不出什么,于是转向陆敏之问道:“敏之,你可知“君子”一词的最初含义?”

    君子?不就是有德之人么?这是陆敏之以前比较根深蒂固的概念了。但见程秀才问最初含,陆敏之也知道不是“有德之人”这么简单。

    君子,也是四书五经中出现概率很多的一个词,特别是在《诗经》和《论语》这两部书中,更是随处可见。

    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君子不器”,“君子不忧不惧”,“君子和而不同”等等等。

    “君子,最初的含义,莫非就是君之子,就如‘公子’一样,更多是指一种地位身份?”陆敏之答。

    “不错。”程秀才赞许地点点头,“只因《诗经》中之有爵位的‘君子’,多有令德,所以后世赞有德之人为也君子。”

    “那小人,最初的含义,也不是指无德之人,而是指身份地位较低的庶民、仆隶么?”程道生在一旁触类旁通答道。

    “正是如此。”程秀才也对程道生点了点头。

    听到这里,陆敏之似要也有些开窍了。圣人所说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其中的“小人”有可能不是泛指无德之人,而是特指男性仆隶下人,那么其中的“女子”也可能不是泛指所有的女性,而是特指某一类女性,和男仆隶下人相对应的女婢妾。

    程秀才见陆敏之和程道生都似若有所悟之意,于是总结解答道:

    “圣人三岁丧父,由其寡母颜氏含辛茹苦抚养到十几岁,圣人生前与母相依为命,情感深厚,母丧庐居墓侧,衰衣素食守墓三年。说圣人所言“女子与小人难养”乃全指世间所有妻母女子,断为不对。”

    “圣人倡导孝道,此孝道亦非只孝敬父,不孝敬母,父与母,在圣人之言中亦常常相提并论。”

    “如《学而》篇:‘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里仁》篇载“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若说圣人鄙夷天下所有女子,则与圣人所倡对父母的孝道明显相悖。”

    陆敏之听了这话,也听出了些弦外之音。在这个男尊女卑的世界,因为“孝道”的存在,女子的“卑”也是相对的。当一个女子身为妻,身为母,身为后时,她的身份对婢妾、对妃嫔,对子女来说,也是“尊”的一方。

    程秀才接着道:“家之‘小人’,为仆隶下人,国之‘小人’,为宠宦幸佞,家之“女子’,为妾媵,国之‘女子’为宠妃,你们能举几个这样养之不善的事例吗?”

    举例子?程秀才这是要考核历史知识了,陆敏之的以前历史没学好,现在也还没看几本史书啊。

    陆敏之踌躇间,程道生已开口作答了:“周幽王之于褒姒,商纣王之于妲己,卫灵公之于南子,汉文之于邓通,汉武之于韩嫣、李延年,陈后主之于张丽华,唐肃宗之于李辅国,唐玄宗至之于高力士、杨玉环,此等皆因“女子小人”,或堕政,或乱法,或身死,或亡国。汉初之名将韩信,汉末之大将军何进,也因妾媵生怨,谋事遭泄而身死人手。还有……”

    程道生一下几乎把唐朝以前的例子举完了,让陆敏之只能呆呆看着他。仁兄给我留几个好么?程道生说那些话时,正襟危坐,一脸的道貌岸然模样,跟平时喜欢嘻嘻哈哈口没遮拦的顾嘉文也是风格迥然。

    唐朝以前例子几乎被程道生说完了,唐以后陆敏之大概就只记得一个万贵妃和魏忠贤了,但这两人说出来估计程秀才也不认识,也只好闭口不言了。

    程秀才等程道生说完,赞许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看向陆敏之道:“敏之,你现在可明白圣人说那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则不逊,远则怨’的微言大义?”

    微言大义?说了这一大堆程秀才还是没有具体说出微言大义,要自己总结啊。

    幸亏陆敏之听讲还算认真,想了想后答道:“圣人之微言大义,以学生之意,非在鄙视天下女子为小人,亦非在指责在下位的女子小人,实乃告诫在上位的男子大人,要亲贤友,远谄媚,亲贤臣,远小人,避败家亡国之祸,修齐家治国之道。不知是否如此?”

    程秀才听了后点点头:“不错,以老夫所见,也是此意。以圣人通达天地之博大胸怀,何以容不下女子,何以要与女子小人为敌?”

    第一个疑问解决了,第二个疑问陆敏之正准备要问时,一个水桶腰的胖大妈走了过来,人未到声先至,且声音很细尖细嘹亮。

    “哈哈哈,程先生,又在给学生讲经书上的大道理呢!程先生真是讲得好啊,连我这个不识字睁眼瞎的老妈子听着都有所觉悟呢!程先生的讲书讲道,我看和庙里那些和尚法师的讲经说法都有得一比啊!”

    “哎呦呦,这两个玉琢般的娃儿,也都是一表人才才貌双全啊!我这个老妈子字认不得几个,识人却不少,我看这两娃都不简单啊,将来都是要中秀才进士的,程先生一定是严师出高徒没错的!”

    胖大妈大约四十多岁年纪,一身暗色碎花绸缎衣服,手里捏着块花手绢,人虽胖却平日保养得好,手白脸白没什么皱纹,那嘴巴上还抹了几许胭脂,透出一股浓艳来。

    那嘴巴说话也十分的利索,人还未走近停下,两大段奉承的一话一气呵成,中间都不打个盹儿,让陆敏之也不得不有些佩服她的口才。

    她那两段话,第一段奉承程秀才,第二段夸赞陆敏之和程道生,结尾又将师徒一起奉承,让人听着很舒服,一不注意还有些飘飘然的感觉,仿佛真的“自己不简单,要中秀才进士如探囊取物”。

    但是,刚听了一段经书大义,陆敏之此时还是比较清醒,不像某些昏君一样听着奉承话就飘飘然到天上,而是面对那满脸堆笑的胖大妈,活灵活现地看到了一个词——谄媚。

    这样善谄媚的女子,她们的话听多听进了,逆耳忠言就可能听不进了,还是离之远点好。

    这个胖大妈,就是周围十里八乡有名的人物——媒婆段三娘。

    这人陆敏之以前也见过一面,“神童”的声名传出没三天后,段三娘就登门来拜访求见神童了。那一天陆敏之也不知是怎么把这尊神婆给请出门的。

    段三娘,这个不知让几家欢喜几家愁的人物,今天来程家湾来程秀才家干什么?

    程秀才似乎也没听段三娘的谄媚之语,脸色依旧严肃无笑容,两句客套之话把段三娘打发走后,继续给陆敏之和程道生讲解起第二个疑问章句——“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的历史语境与微言大义。

    陆敏之也不再管段三娘的事,和程道生一样正襟危坐一心听讲大义,其他都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起来。

    ……

    一场讲解后,陆敏之也终于搞懂,圣人说那句话也不是对弟子们空穴来风之叹,只是他的门人弟子记录得太偷懒简略了,把说那话的前后语境都省了去,只留那一句光秃秃的微言让后人难以明白。

    当时的圣人,正带着弟子们周游列国,想哪个国君收留重用他们,让他们有个行仁政展抱负的机会,可是列国诸君,都宁愿收留他国进献过来的女乐美色,也不愿收留圣人。或者也是收留摆一下尊贤的名声,却宁愿亲近重视女色也不原亲近重用圣人。

    卫灵公带着美人南子同乘一车出游,并让圣人乘一辆车跟在后面,招摇过市。

    街市上的百姓庶民都围过来街在两边挤得水泄不通。但是,几乎没有人在看圣人,在注意圣人,大家的注意力和兴趣都被南子给吸引去了。

    于是回来之后,圣人就有了那句“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之叹。

    感叹周游列国,上至君臣下至庶民,所见皆是迷恋声色之惑,沉耽耳目之欲之人。感叹身处之天下,简直礼崩乐坏。

    正因天下如此礼崩乐坏,如此好色者之众,好德者之寡,所以圣人以此言告诫他的弟子们好色易,好德难,好色匹夫皆能是,好德君子亦为难,要知难而为,勉力而行,在礼乐崩坏的世界修身守道,不要泯于众人。

    圣人,注定要生前寂寞,只有留下道种,寄希望于弟子们播种,寄希望于后世开花结果。

    ……

    陆敏之,现在以寄希望将来考童生秀才时,考官能以这两章的大义为试题。

    程秀才讲完之后,就回学堂给其他学生们上课去了。陆敏之要等顾嘉文一起放学回去,也没走,就坐在槐树下的石凳上等。

    程道生向自己屋里望了两眼,又看了陆敏之两眼,想说什么话却欲言又止,然后也尾随他爹回学堂去了。

    陆敏之一时没明白程道生那眼神的意思,不知他想要说什么,也懒得多管他。这孩子,陆敏之感觉也还是不错的,就是过于矜持了点。在顾陆村周围的几个村子中,现在陆敏之能一起玩得来的小伙伴,除了顾嘉文就是程道生了。

    等人的无所事事中,由于听力太好,程秀才家宅里一些三姑六婆的对话也传入了耳中。

    “徐夫人,你要不要再多考虑下,那家的家底不错,孩子更是优秀,你也见过的浓眉大眼阔脸方口一表人才,也是个富贵相,现在读书也很长进,将来考个秀才、举人什么的不在话下,中进士也说不定,那家可是有读书风水的!”

    “段三娘也老也真是眼光看得远,现在连个童生都还不是,秀才八字都还没个影儿呢。何况我家不也有个老秀才,我可不稀罕什么秀才的。更何况,那家的娘是个百户女,我家闺女虽说不一定要高攀什么书香门第,但总得嫁个清白之家吧。”

    “哎呦呦,徐夫人,瞧你说的,百户女儿子难娶亲那都是百年前的老黄历了,现在时代不同了,夫人还翻那些老黄历做什么呢?更何况那孩子的爹也不是什么军户,孩子的爹出身清白着呢,不然这考秀才进士的事也轮不着他家的……”

    “三娘你老不用多说了,这门亲事我现在是不考虑的,我家闺女还小,再过两三年说亲也不迟。”

    “这样,要是等那孩子中了童生秀才后,夫人是否可以考虑一下呢?”

    “到那时候再说吧。”

    ……

    浓眉大眼阔脸方口,百户女,通过这两个关键词,陆敏之已知道段三娘今天来程秀才家是给谁说亲了。正是他大婶邢氏的儿子,今年已十三岁的陆宗学。

    邢氏的爹是个百户,百户虽然好歹也是个八品武官,每个月的俸禄五两银子,是七品县令的一半,比秀才每月半两的廪银要高很多倍。但在这个重文轻武的世界,八品的百户武官在无官职的秀才面前只能低着头。

    虽然近百年来世道已有很多变化,军户的管理已松弛许多,许多军户的子弟向商户渗透,暗里出钱脱军籍入民籍参加科举的也有不少,但在人们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中,军户还依旧是地位低下不如民户的。

    听说当年邢氏嫁入陆家时,陆家的老夫人也是不大愿意,后来被媒婆许诺了一笔厚礼,又带了几担箱的嫁妆过来,老夫人的脸色才稍微好了些。

    邢氏刚嫁入顾陆村时,因为自己的出身,也是夹着尾巴做人。只不过等陆敏之的娘脱教坊乐籍嫁过来时,邢氏终于找到一个出身比她更低下的人,那夹着的尾巴就逐渐扬了起来。

    陆敏之在槐树下等顾嘉文,快放学时,一个浅粉色衣裙的身影忽然跑了过来。

    “敏之哥,这个给你,但愿你能明白我的心。”

    程小艾将一块月白丝缎手绢递了过来,那手绢上还写了几行字,像是一首什么诗。

    陆敏之看着面前递手绢的程小艾,小脸上的泪痕还未干,望过来的双眸也是既含情又含泪,欲语还休。

    这这这……小艾你才十岁啊,我也一直把你当做妹妹来看的啊……现在该如何是好?陆敏之有些犹豫了,一时不知该接还是不接那染着泪痕,题着诗的小手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