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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夜的赏月观星?真是好兴致!
楼襄在家时偶尔也做这样的事,夏夜里,让丫头们抬出凉床,倚在院子里的梨树下。执一盏玫瑰露,边纳凉边听端生、慧生讲笑话,很有一番自在畅快的意趣。
可眼下,跟一个不算相熟的男人……她脑子迟迟地发懵,不明白无端端的,他怎么会向自己发这样的邀约。
犹疑不决着,一旁玩味笑看她的人,忽然曼声开了腔,“玉宇澄清,朗朗乾坤。园子里有上夜的丫头婆子,隔几步都有人值守,郡主在担心什么?我这个人么?可方才不是说,并不害怕我?”
她皱着眉看他,有点无言以对,再仔细瞧,他脸上分明写满挪揄,仿佛在嘲笑她的口是心非。就知道这人不好对付,方才缄默不言,原来是因为心里存了疑。
不能叫他小瞧了去,做什么要怕他?依她观察,他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花架子。觑着那八尺身条,是挺高大,可也称不上健壮,腰身窄窄的,衣裳底下影影绰绰透出双腿轮廓,长且直,却还是显得细……她越看越觉得坐实了自己的怀疑,所谓战功赫赫,只怕是言过其实。反正他是郡王,放眼辽东算一人之万人之上,底下人为了奉承,保不齐把功劳一股脑都安在他头上,不过是极尽吹捧之能事罢了。
这么想着,她昂首,骄傲自矜的道,“盛情难却,请王爷先行,我更衣过后就来。”
说是更衣,其实不过找件斗篷披上。待都穿戴好了,才缓步慢行跨出门槛。出门抬首一望,见他背对她,站在院子里空地上。晚间风势乍起,吹动得衣袂蹁跹,广袖翻飞,直让人疑心,他是要乘着那风飘然而去了。
真是会挑时间场合,也怪不得要换了家常襕袍,倘若穿窄袖绒衣,又该如何显出谪仙一般的风致呢?
她吮唇窃笑,步调轻快地走到他身旁,不远不近的,保持一个稳妥合宜的距离。
清辉漫撒下来,月色果然极好。举目望去,才发觉月亮大得惊人,玉盘似的,明晃晃映在眼前,仿佛一不留神,就要贴到脸上来似的。
细想想,原来今天是十六,怪道会有如此好月。
他转过头看她,像是带了些遗憾的腔调说,“原想趁着这两日好好陪陪瑜儿,不想把人接回来,还是累她成了这样,我们兄妹的团圆,终是不大容易实现。”
语气是淡淡的怅然,隔了一小会儿又道,“多谢你,这些年对她的关怀照顾。”
提到慕容瑜,她渐渐放下心中戒备,“我和瑜姐姐是彼此投缘,自小在一起长大,跟她相处的时日比和自家姐妹还要多。她性子又开朗活泼,宫里上上下下没有人不喜欢她。”
言罢不自觉扭过头,蓦然察觉他眼里的神色柔和了许多,心思一动,她问,“你始终觉着对她有愧,是不是?”
他很坦承,颔首道,“她上京来时不过四岁,那么小一点点,在家时候有父母疼爱呵护,忽然间就离开熟悉的一切,心里一定觉得很恐惧。我永远忘不了,她临走时满脸淌着的泪。那天我躲在人群里,不敢上前,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己又能为她做点什么。直到载着她的车驶出城,我登上城墙一直向西南方眺望,心里还在企盼,希望皇上能收回成命,又或者能够让我代替她。她是个女孩子,不应该承受这些生离。只可惜,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她听得鼻子一阵发酸,怅怅难言,他没对她说过这么多话,但能听得出,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夹杂着真情实感,令人没法不动容。
“你恨么?”她轻声问,“恨不恨朝廷这样对待藩王,恨不恨最初想出这个主意的人,恨不恨皇上?”
没有试探,她在心里默默的说给自己听,无论他怎样回答,她都能理解。每个人心里藏着的伤痛不尽相同,她做不到感同身受,但理解之后的宽容依然可以发自肺腑。何况她并不觉得,该政令真有那么值得推崇。
可他却有不一样的见解,声调悠悠的,听不出什么情绪,“这是身为藩臣的宿命,没什么好抱怨,也谈不上恨。只要大燕还存有藩地,这项政令就会继续存续下去。无可厚非,得失荣辱都是公平相对的。”
略顿了下,他和缓道,“方才的话是一个臣子心中所想,作为兄长,我还是会为瑜儿感到惋惜。幸而她后来遇上了你,所以我更要感激,你这些年对她的陪伴和照顾。”
她垂眸,很谦让的说,“瑜姐姐人好,其实她对我的照顾还更多些,王爷不必那么客气。”
他笑了笑,眼里有光风霁月流转,“既然说不必客气,就别再一口一个王爷,听着怪生疏的。”
那该怎么叫呢?唤他的小字?诚润,多么温丽宏雅的两个字,现在想想,倒也不觉得和他的为人有太大冲突了。
也许是因为适才他流露的真诚,世情练达之余,犹存了一份对亲情的眷顾。一下子拉近了她心里的距离,他并非外表看上去那么冷面冷心。其实早该感受到的,他对家人的好,比她身边任何一个人有过之无不及。
不知不觉莞尔,她微微抬首,望向夜空一瞬,“你说今晚的岁星很亮,究竟哪一颗才是呢?”
他察觉出她语气里的愉快轻松,对她主动寻找话题很是满意,于是伸臂遥遥一指,“西边,对着你眨眼,最亮的那个就是。”
她唔了声,歪着头看了半天,转而问他,“你常常观星么?竟然都认得出。”
不只是看星星,还看山里那些豺狼虎豹,夜半闲听松涛,她其实好奇得很,只是不好明着问,生怕他又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情,继而琢磨出她对他十分关心,充满了探究的兴趣。
“也不算经常,一年四季,有特别的天象才会留意。”他娓娓说着,闲话家常一般,“我从小不大爱说话,常常一个人呆着,时候长了,就找出一些别人不感兴趣的事来打发时间。”
她似乎不大信,“你不爱说话?”多少是有那么点,可也不算太明显,摇摇头,她掩口笑道,“真瞧不出,我倒觉得你挺健谈的。”
“现如今是好多了。小时候一度像个哑巴。”他自嘲的笑了下,“太妃说我是锯了嘴的葫芦,亲戚们也觉得我这个人不讨喜。只有父王不嫌弃我,夸我性子沉稳,是个能靠得住的人。”
说得平淡而缓慢,像是在描述不相干的人。可她瞧得分明,提到父王两个字,他唇角便轻轻扬了一扬。
原来他还有被人嫌弃的经历,想想也是,母亲改嫁,他是带来的拖油瓶。太妃并不是亲祖母,不甚喜欢他也在情理之中。旁人看着太妃眼色行事,只怕会更加排斥,说不准还会夹枪带棒的刻薄讽刺。
所谓不爱说话,多半还是因为敏感。心思细腻的人出于自我保护,选择把自己封闭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天地里,与世隔绝。好在他运气不算太差,终是遇到了一个懂得他,愿意接纳他的继父。
生父早亡,得养父眷顾,该说是幸还是不幸?她侧着脸,观察着他的表情,云淡风轻没有丝毫纠结愤懑。也许因为他现下过得很是风光,没有人再能小觑,也几乎没有他摆不平的事儿,那么童年一点不快的经历,也就可以放手释怀了罢。
有些莫名地,她也觉得松缓下来,仰着脖子,看向头顶一隅天空,忽然啊地一声,讶然道,“那是北斗七星么?怎么和我之前见的不大一样了。”
他挑了挑眉,“你上次看见它们,是什么时候?”
垂眸想了想,她说,“好几年前了,有一回中秋,我嬷嬷教我辨别方向,指给我看的,那会子我还不到七岁罢。”
他笑起来,声调软软的,“星子是变化的,北斗七星的形状,隔段时间都会有细微的差别。那么长时间没看,难为你还能察觉得出来,该说是你记性好呢,还是说你太不留心观察身边事物?”
这是在奚落她?她睨了他一眼,听他不徐不缓的接着道,“除了盯着脚下,偶尔也该仰头,看看天空。”
她眨眨眼,觉得他说得似乎也有道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十足是一副乖巧受教的模样。他把她的细微神态尽收眼底,见她从善如流,真的抬头注目起天际,由此露出一段脖颈,白皙纤细,弧度修长而美好。
浸润在月光下的少女宛如身姿柔婉的天鹅,周身散落着莹洁的宝光。如同惊鸿一瞥,之后毫无防范地,和那道清澈的月华一起,沉沉坠入他心底。
他记得,自己曾惊艳于她垂下颈子那一瞬的娇羞,却不知原来她仰首时更有不一样的韵致。这是她令人感到惊奇的地方——她最常做的两件事,是低头和昂首,他不由生出一点迷惑,不知道她究竟擅长低头的温柔,还是昂首的倔强?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夜风拂过,她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微微转过头来。不知什么时候眉心处沾了片细叶,小小的,如同弯弯月牙形状,给她柔艳的脸庞平添了一份娇俏。
他颇有兴致的赏玩,目光缱绻,盯着瞧了好一会儿。直瞧得她不明就里,渐渐拢起了眉,低声问,“怎么了?”
稍作思量,他伸出手欲摘下叶子,将将要够上的时候,突然顿住了,抬起的手戛然停在半空,唇角却衔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你脸上有……”
话才说完,惊天动地的,她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叫,因为脑子里闪过他刚刚欲言又止的表情,几乎立时断定,一定是有虫子爬上了她的脸!
平生最害怕那些蠕动着的小东西,只要一想起来就禁不住浑身战栗。她再顾不上什么端庄矜持,淑女仪态,一瞬间跳起来尖叫着,不敢碰触脸,手忙脚乱地倒把斗篷扯脱下来,身子紧紧缩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