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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辰宴已过去一整天,父亲终于想起该来看看她,只可惜是衔怨而来,真让人不知该喜还是该愁。
既没有请旨,就是不想面对自己的妻子。楼襄叮嘱身边人不许走漏风声,带着慧生往外书房去了。
推门入内,见父亲独自一人,负手站在碧纱橱旁。他转过头来,神情是一副坐困愁城的焦急感伤。
楼襄上前问安,楼显节抬手叫起,顺道看了她一眼。才从宫里回来,盛装还未卸去,她整个人被包裹在重重华服之下,愈发突显出五官深刻,眉目艳丽,只是有一些和年龄不相符的淡然,默默注视他,眼波悠悠的,自有一股从容自矜的况味。
他恍惚间窒了窒,把先前想好的开场白按了下去,转而微笑起来,“昨天我身子抱恙,没能进来看望你,今天提早下职,咱们父女俩好好说会子话。”
也许因为言不由衷,他笑得很是呆板,“坐罢,都好久没坐在一处说话了。”
是啊,到底有多久了呢?许多次她去礼国府给他请安,不是赶上他在官署还没回来,就是被丫头们告知,老爷身子不大舒服,今日暂且不见了。无功而返的次数太多,她也渐渐没了最初的兴头。
现在这样看着他,不到四十岁的人,依然风采卓然,清俊温雅的面孔也曾颠倒众生,唯一可惜的是,他的眼睛不再清明,皆因里面承载了太多的欢情薄、意难平,以及敢怒不敢言的种种压抑与委屈。
她能理解,但不觉得他的无可奈何,应该遗恨到她身上,转而再由她去承载和背负。
“父亲成日也忙,还这么惦记我。”她客套两句,索性替他直白道出来意,“听说母亲责罚了梁姨娘,父亲知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事儿?”
他明显怔忡了一下,大概没想到她会先发制人,有些含混的应道,“她不过和你闲话了两句,并没有恶意。论理她身份上是差了些,可到底算是你的长辈,这么磋磨她实在有些过了,就是让你三个弟弟妹妹看着,也太不像样。”
楼襄吮唇笑了一下,“看来父亲只知其一,却不知梁姨娘挑唆了侄儿在园子里堵我去路,言语轻浮,几近下作。姨娘如此居心,母亲难道不该罚她么?”
楼显节眼中闪过一丝茫然,他确实不知道梁孟书的所作所为,但梁氏曾和他提过,自家侄儿年少有为,或许可以考虑与楼襄为配。他彼时不置可否,搪塞了爱妾几句。实在是因为底气不够,他心里清楚,楼襄的婚事他能做主的余地委实不大。
这么想想,也许的确事出有因?可转念再一思量,不免还是迁怒于妻子的跋扈。梁氏顶着日头跪在阶下,脸上泪痕交错,哀伤到极致,那场景他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且不说梁氏和他十年相伴,为他生儿育女。就只说她殷勤侍奉婆母,代他尽孝,光凭这一点,就比那个高贵骄矜的长公主强了不知多少。
梁氏这样一个女人,恪守妇德,能与他相守终生,如今眼见她屈辱的匍匐在地,受着另一个从未尽过妻子义务的人凌/辱,作为丈夫、作为男人,他都不能坐视不理,任由旁人作践她。
理了理思绪,他寒着嗓子开口,“你的话也只是一家之言。园子里人人去得,偶然遇见罢了,何以见得就是梁氏从中设局?证据又在哪里?我看梁家人未必那么糊涂,事情多半还是一场误会。”
停下话,他刻意关观察女儿的表情,一抹愠怒渐渐浮上她的眉宇。可他没理会,继续说下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方是和家兴旺之道。动不动就猜忌、怀疑,总是把人心往坏处想,时候长了自然疑心生暗鬼。你已贵为郡主,梁氏也好,你的三个弟妹也好,都对你没有任何威胁,何不放开胸怀,坦诚接纳?你要记得,自己终归还是姓楼,不是姓贺兰。”
可不是嘛,她是楼家的女儿,所以才会坐在这里,听自己的父亲对她一字一句充满不信任的训斥。
楼襄以前不知道欲哭无泪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到了这会儿,她忽然间对这个词有了种感同身受的体会。
不过是早已预料到的结果,母亲无所不知,父亲颠倒黑白,至于梁氏不过是被罚跪一次,就能轻松收获男人满心怜爱,加倍疼惜,真可谓划算得很!
“父亲的意思我听懂了,那么您想让我做什么呢?”她好整以暇,淡笑着问他,“去跟母亲求情?免除梁姨娘的责罚?您即有心,为何不自己去和母亲理论?却让我一个小辈横加干涉长辈决断,您不觉得这样做于礼不合么?”
楼显节被噎得一愣,不由上下打量起她,平素温婉贞静的长女怎么会如此牙尖嘴利?霎那间血冲到头顶,他愤而怒喝,“你这是什么话?我要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学的嚣张跋扈,果真是你母亲传下来的好家教!我再告诉你一次,你是我楼家的女孩,皇家玉牒没有你的名字,休要打错了主意!”
他霍然起身,分明已恼羞成怒。楼襄却只剩下满心伤感,另有一丝鄙薄正在隐隐发酵,她也站起来,稳着声气缓缓道,“父亲息怒,我并没说不去求情,您这么焦虑对身子不好,姨娘尚需安抚,就请父亲早些回去罢。”
事已至此,双方都无话再说。她听着脚步声渐远,仿佛有千斤的重量压在胸口,让她喘不上气,让她只想高声呐喊。
可什么都做不了,她不过是在四方高墙圈住的公主府里。唯一能让她觉得温暖的所在,也只有母亲散发着沉水香气的柔软怀抱。
贺兰韵一向耳聪目明,什么事都瞒不过她。女儿受了委屈,她心疼;女儿强颜欢笑,她更加心疼。轻抚楼襄的手,她眼中满是歉然,“怪我,没有处理好和你父亲之间的矛盾,连累了你。可是畹卿,无论如何,不要记恨他,因为他始终是你父亲。”
楼襄鼻子一酸,强忍着才没让眼泪落下来。吐纳一口气,她说好,然后轻声问,“那您呢,您有没有恨过他?”
贺兰韵涩然笑笑,“没有爱,哪儿来的恨。”
“从来都没有么?”楼襄抬头,神情迷惑,“那为什么要选他?”
有一刻的沉默,楼襄甚至听得到自己隆隆的,迫切等待答案的心跳声。
贺兰韵却缓缓起身,走到香炉前,点燃一小块香炭,置于金鸭香炉中,细细填好香灰,在上面搁了云母,最后放上一小方蜜香,不多时,炉烟碧袅,暖香氤氲。
她在一片旖旎的芬芳中回眸,目光幽幽,轻浅一叹,“起初也只是找个人,把自己嫁了而已。那时年纪轻,皇上还小,我是他唯一的至亲骨肉,不能不把经历更倾注在他身上。帮衬他,也是帮衬大燕,守护好贺兰氏的天下,是皇父临去时殷殷叮嘱过的。”
“我是个有野心的女人,你父亲则是个寻常男人,对妻子的要求是娴静温婉,能够崇拜敬服他。我做不到,甚至连装都不屑于装。时候长了,彼此隔阂越来越深。何况尚主,总免不了做小伏低,他也是个骄傲的人呐,如何能摆出一幅恭顺谦卑的模样?”
微微一哂,她言简意赅的做了结语,“所谓怨偶,大概就是指我们这样的夫妻。”
楼襄默然,只觉得舌尖喉咙五味陈杂,半天才问,“母亲后悔么?”
贺兰韵毫不迟疑的摇头,“我说过,我是个有野心的女人,叱咤风云比相夫教子更能吸引我,这个想法年轻时尤甚。人不能太贪心,有得必有失,我享受过至高无上的权力,赫赫扬扬的声威,就不该像寻常女人那样贪图丈夫温言软语。这一点我很早就想清楚了。”
顿了顿,她看着楼襄,认真道,“畹卿,轮到母亲问你了,你有没有想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楼襄眯着双目,袅袅霏烟在她眼前蜿蜒盘旋,周遭一切变得模糊迷离,有什么东西隐藏在那片朦胧里,却又抓不住,看不清。
倒也不是没想过日后的归宿,可父母的爱情实在为她树了个太坏的榜样,以至于无从想象,男人对女人的爱该是什么样子。
她对权力没有异乎寻常的渴望,不过也深知,女人倘若没有家族倚仗,即便再美再温柔,也是枉然。她的靠山是母亲,是太后,是看上去虽荒诞,但心里却疼爱她的皇帝舅舅。
她已有了尊荣富贵,如果还祈求完满的爱情,会不会太贪心了些?
自嘲一笑,她尽量轻松的回答,“我是个没出息的人,还是希望能得到爱,喜欢我的人,刚好我也喜欢他,两情相悦,共度一生。”
贺兰韵深深看了她一眼,扬唇微微笑了笑,“好,母亲知道了,记住你的选择,希望将来你能实现它,不留遗憾。”
母女交心半日,贺兰韵却始终没有答应免除对梁氏的责罚,只说,“朝令夕改的事,我可做不来。”
拈了颗加应子含在口里,她再笑道,“你父亲近日心情不会好了,说不准还会找你闹上一闹。去大觉寺住几天罢,眼不见心不烦。”
楼襄不禁抿唇一笑,“母亲就像会读心术似的,总能猜到我在想什么。”
“住够了就早点回来。你瑜姐姐下月忙着预备婚礼,你也该好好帮帮她,还有她弟弟就快到京了,小孩子乍离开家难免不适应,太后上了年纪禁不得孩子哭闹,没事多去寿康宫请安,照应着些,就当是替我尽孝了。”
“这么多安排,原来所谓提早,却是没好事,总归要还回来!”她掩口一笑,复又忙不迭点头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