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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贪墨赈饷以麸换粮,便是你口中的既贪且好?”薛密看着傅砚之薄唇微动,抢先一步道,“傅砚之,你细细想过再答。若是不能让孤满意,只怕你今生仕途无望。”
太子的声音极其平静,却自带着天家威严。这是一向宽和带人的大黎太子从未展示过的气度。
坐在高位的明德帝将太子的改变全都看在眼中,对女儿不是男儿身的遗憾更深了一层。他看了眼站在阶下的太子,些许不满到底抵不过慈父柔肠。
所幸他大黎的公主是有资格上朝参政的,也算不埋没了女儿的一身本事。
也所幸他的女儿找来了这个傅砚之。
“孤再给你一次回答的机会。允你重答。”
前世今生都从未见过皇兄如此情态的薛云图心中一紧。皇兄素以宽仁治,也不知是否会因傅砚之的言论对他不喜。若就此将傅砚之推向了薛安一系,那后果可不堪设想。
只恨自己昨日只将父皇喜好告知他,却忘了今日的主角其实是皇兄。可傅砚之言论也未免太过激进了一些,竟是丝毫不顾忌的当着皇帝与太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当局者迷,满心纠结的薛云图已看不清眼前形势。她完全没有察觉本该震怒的明德帝眼中的满意。
正欲开口将话题岔开的薛云图不过刚张了张嘴,便被早已将她情绪波动看在心里的明德帝按压住了。明德帝握着女儿的手,微微摇头。
薛云图只得将到了嘴边的话全部咽了回去,她紧紧攥着明德帝的袖子,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
早就将对答之语在心中细思了千万遍的傅砚之斟酌了一下太子的语气,从善如流的做出仔细思索的模样。
半盏茶的静默之后,傅砚之抬起头直视着太子,目光明亮坚定:“臣还是那句话,会以半数赈饷换麸皮。”
薛密俯视着他:“朝廷赈灾,派发给灾民喂牲口的麸料?你的道理何在?”
他虽身为太子却也并非端坐高堂之上不察民情,自然知道麸皮谷壳这种东西便是穷困的人家也不会上桌。
“山陕天高路远,且一路多受灾,案例是在重灾之地是要沿途散粮救济的。十万石粮食运至灾区已然去半,剩余精细粮食就算能交到灾民手中也不过仅够十五万人饱食一月。旱灾时长,百姓能等,肚子却等不得。”
这还没算中途官员的层层盘剥。心知肚明的薛密皱了皱眉,示意傅砚之接着说下去。
见太子的怒火平息了许多,傅砚之才接着道:“太子只知麸料粗砺,却是不知它与精细粮食是五兑一的比例。”
“放肆!”
这回斥责傅砚之并不是薛密,而是一直端坐在上首没有说过一句话的薛云图。
少女的声音清澈透亮,话语中不带丝毫感情:“傅砚之,想明白了再张嘴。”
傅砚之闻声乖乖闭嘴,犹豫了一下之后大着胆子向公主的方向看去。公主脸上几不可查的关怀紧张让傅砚之心中一暖,这是怕他冲撞了太子不利于日后呢。
他垂下眼帘掩盖住心中情不自禁生出的喜意,说出的话却更大胆了一些:“麸料虽无营养且难以下口,可到底要比观音土好上许多。”
殿上众人包括不该知道却也知道的薛云图,全都心中一震。
“观音土只能充饥却无法排解。”傅砚之用余光暗暗观察了一下薛云图的神色,见她没有被吓到才继续道,“灾区多有因受饿不过吃多了观音土涨腹而死之人,麸料再是粗糙也能多救许多人性命。固然贪墨粮草以麸换粮,贪却绝不是恶。”
太子天生仁善心中不由满是自责,他脸上发白仍咬牙问道:“你是如何得知?”
傅砚之苦笑一声叩下头去:“臣虽未食过观音土,却也曾用麸皮充过饥。”少年清冽的声音在大殿上响起,“臣之生母便是受灾不过从祖籍逃离的灾民。臣虽不敢保证日后两袖清风,但绝不敢为一己私欲置灾民与水火。”
深知后事的薛云图几乎要笑出声来,权倾朝野的傅相自然不是两袖清风。傅砚之说了这许多一是为了塑造一个奇巧有谋略的形象,二就是为日后收银子铺路了。
但傅砚之确实不曾不顾黎民百姓,前世大黎朝在他的掌控下也确实愈发欣欣向荣。
殿上一跪一立的两人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太子脸上神情变化莫测,他看着谦卑跪在自己面前的傅砚之,在脑海中一遍遍过着对方方才的奏对。只听沉吟许久的薛密问道:“泰和七年三月,你父武威将军傅怀荫带八万精兵征讨闽南王,正遇福广水患。他因粮草不足兵卒难行,以致战事长达年余、损兵近万。还朝后虽是有功却连降两级,若当时是你,会如何?”
对太子的反应做出不下十种假设的傅砚之到底没料到对方的问题会如此跳跃,他心念电转,转眼就想出了对策:“若军情紧急,便斩杀司库借粮以充军饷。”
这一“杀”一“借”,可谓掷地有声。
“斩杀粮官私夺地方储备是重罪!”
“将军所遇境况臣不清楚,但若因粮草之事阻碍军事才是真正重罪!”傅砚之不动声色的就在皇上太子面前给自己生父上了次眼药,“前线缺粮丧兵近万,与粮官数人性命相比孰轻孰重一眼可知。便是将将军贬做城门兵,也抵不过折损在战场上的大黎将士!”
妄议生父,不恭不孝。
“二弊相权取其轻,内乱不平外敌必起,疆土之重更甚于一次不得不为之的违法乱纪。臣虽轻薄,却自觉担得起一身恶名。”
傅砚之虽是跪在那里,脊背却挺的笔直。他不是大逆不道到丝毫不畏惧天家威仪,但当感受到公主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身上时,心中热血不由沸腾起来。
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修长的手指已紧攥成拳,将掌心的布料揪成一团。
“父皇,还请赐傅砚之伴读一职。”沉默许久的太子抬起头,灼灼目光中是从未有过的迫切,他向明德帝抱拳道,“儿臣要了他了!”
终于放下心来的薛云图只觉得皇兄的话怎么听怎么奇怪,她将视线移向傅砚之,不想正对上对方大胆看过来的目光。
这个人,长得真是俊俏。
明德帝却没有直接答应太子的请求。
“咱们去校场走走,朕许久没有见太子习武了。卫家小子和傅家小子也一同来,让朕看看你们弓马如何。”他站起身摸了摸女儿的发心笑得一脸慈爱,像是完全没有听到方才傅砚之的话一般。明德帝当先走在前面,对着开路的赵德水道,“吩咐下去,将马匹弓/弩全都准备妥当。”
父皇果真还要考教武艺的。知道傅砚之早有准备的薛云图不由送了口气。但她悄悄回过头时,却看到傅砚之整个人似乎都是僵硬的。
莫名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事的薛云图拉着明德帝的臂膀撒娇:“父皇,傅砚之还伤着呢,你准备骑射之物做什么?”
“傅家小子是将门虎子,你当跟你这个娇娇儿似的?”
薛云图哼了一声,知道拗不过明德帝的主意,也就没再吭声。
看着掌上明珠为个男子说话,本来心情甚好的明德帝语气中带了一丝不满。在瞪了傅砚之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之后,迁怒的皇帝陛下将凶狠的眼神移向了与傅砚之并肩而立的卫瑜。
当看到本来站的笔直的卫瑜似有所觉一般收敛了骄傲的神气,明德帝跌落的心情才有所回升。
这样软和好欺负的驸马,才能让他的宝贝女儿潇洒自在的过一辈子。
当一行人来到小校场的时候,本已昏暗下来的校场已被数十只粗如成年男子腰身的牛油巨烛照的犹如白昼。
在明德帝的一声令下,三个少年依言前去挑选自己惯用的弓箭鞍马。
看着傅砚之隐在阴影之中的尴尬神情,薛云图突然想起自己到底忽略了什么。
傅砚之作为宠臣,每每到了天子行猎时不是生病就是跌伤,竟从未真正随王伴驾参加过春狩秋围!
民间传扬的傅相拙于骑射,难道竟是真的?
大黎朝文风虽盛,但世家子弟年轻大臣间也多相约围猎,便是闺秀们也常换了猎装随兄长出门骑马。若果真如传言那般,想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傅相一生的脸面都丢在了少年时的马背上了。
薛云图摇了摇头,很有些心疼他,又不知为何有些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