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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娇娇的担心没有发生,崔朔回来的时候,周璋已经走了,因陪着沈娇娇回到新居,院子里四处查看了一下,没有少东西或者损坏——当然,院子里也没什么值钱东西。两个家丁也说杨赫只是在堂内站了一站,四下里逛了逛,就出来了。只是门前那一块园圃全毁了,沈娇娇心疼不已,又疼又气,只是当着周璋的面,不好太显,只满面胀红的皱眉看了一看,就进了院子。
周璋欲命家丁帮她重新收拾园子,沈娇娇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是不好意思太劳烦周璋。这时,又有周家家人来请,说家中有客来,请公子去会客。周璋见沈娇娇一个人在家,觉得此时去不妥,便欲回了他。家人却附耳低言了几句,周公子的面色就不好看起来,想了想,留下两个家丁替沈娇娇照看门户,他便起身去了,走时尚嘱咐道:“若有事,即命人来叫我。”这才匆匆走了。
这里沈娇娇就在家中压着一肚子的惊恐闷气等崔朔回来。在宅中坐了一会儿,想起了菜园子,又很伤心,就自己拿了个小铲子,且到菜园看看。
只见一地狼藉,哪还有什么菜畦之属。沈娇娇拿了铲子收拾,虽不善整理,却将看着完好的苗子都捡起来,用小铲子挖了坑复埋上。
两个周家的家丁见状,就去替她提水。沈娇娇一边捡菜苗,一边想起往日跟着海棠等人种这菜园的经心,又想起今日这上门之辱,且还是当着周璋的面,又想起如今何伯他们都去了江陵,父亲的病也不知道几时好,如今这里只剩了她跟崔朔,崔朔又别有他人。不由得悲上心头,又要掉泪珠子。
正在这时,忽见薄暮里有个人影从小道上走了过来,沈娇娇顿时站起身来,认真一看,果然是崔朔。她就丢下铲子跑了过去。
到了跟前,也忘了崔朔的“别有他人”就向他道:“你,你怎么才回!你看看这园子!”
崔朔早看到沈娇娇两手泥,脸上犹有泪痕,正站住脚,正仔细的望着她的脸,又听她这样说,就复看了那菜园一眼,微皱长眉,道:“发生了何事?”沈娇娇见问,就将下午的事一股脑的都告诉了他,一边说一边又气起来,又气又伤心,禁不住眼泪滚滚的掉了下来,心想如今真是整天挨欺负。
崔朔听了,微微一怔,却是又凝目打量沈娇娇,沉声问道:“他没伤你吧?”说着忽然伸手抬了抬她的下巴,看她的侧脸——原来腮上沾了一道泥痕,暮色里猛一看倒像一道伤。
沈娇娇一分神,就住了哭,抽噎道:“没,没有——”又睁泪眼看着崔朔道:“这个杨赫怎么这样不讲理!那日在老教场,我也没很得罪他……便是你,他也打过你一鞭子,他还想怎么样!”
崔朔听了,放开她的下巴,没说话。面上的神色在暮色中寒而远,神秘莫测。忽抬头又见周家两个家丁提了水来,就让二人先回,带话谢周公子。两人便去了。
这时暮色已经朦胧欲四合,崔朔就道:“先且回房。这园子明日再理也不迟。”
说着,就走到田畦内,将沈娇娇的铲子等物拿了,准备回宅。
正在这时,却又见小道上走了人来,又是骑马的人,只人数比午间少些。速度也慢些,踏着朦胧的薄暮,散散淡淡的往这里走。
沈娇娇一见,心里一惊,忙拉崔朔道:“莫不是他又来了!我们且躲一躲吧!”说着就要拉他进院子。
崔朔也正眯眼看着来人,已经看出是杨赫,带着几个从人。就回头对沈娇娇道:“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又道:“你且回房,不要出来。”说着就推了她一把,命她回院子。
沈娇娇急道:“哎呀!我们惹不起躲得起啊!他午间没寻到你,还骂了,如今来岂有好事!”又拉崔朔。
崔朔就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去吧。”说着依然推着她,将她送进宅门里去了,关上门,这里他自己就来到门前的空场上等着来人。
来人渐近,依然是金冠绣服,沈娇娇没有就走,在门后看,见果然还是杨赫,薄暮中那张长圆脸令人想起暗夜中的蝙蝠,就想他竟然一日能来两次!
沈娇娇不知道,原来杨赫如今在扬州巡察河道工事的差事已完,奉父命要赶回大都,因时间已不多,此时路过山阳,便顺道来崔朔这里寻隙,想今日把他该干的干完了,明日一早就启程沿运河直接北上了。
所以才这么着急的不惜一天跑两趟。
这里崔朔看到杨赫,却早知就里,见他勒住了马,就望着他笑了一笑,道:“杨赫,别来无恙。”
杨赫没想到崔朔这次竟这样跟自己说话,多日来甚至多年来好容易积攒出来的、胜利者的优越感一时又仿佛被清零,不说等次跟崔朔平齐,却像以前一样,又低了他好几等,甚至又是云泥之别!
那种深深的、无法忘怀的耻辱感又涌上他的心头,流遍他的周身,使那张黄白脸面变成了青白脸面。他望着崔朔,冷笑了一声道:“哼!崔昊,我的名字,如今岂是你能叫得?!”
崔朔就又笑了笑,淡淡的道:“既然你叫我崔昊,我自然叫得你杨赫,俗话说,‘一日为门下之——’”下面的话还没说完,杨赫就大叫了一声:“够了!”勃然大怒,满面黑红。
崔朔就停下,只望着他微笑着,微微点头。
沈娇娇在门内,听见这杨公子叫崔朔为“崔昊”,心下也一惊,心想原来他本叫崔昊,为什么改名?“崔昊”这名字似乎又有些耳熟,是什么时候听过?——不及细想,又听杨赫的声气勃然大怒,便觉不好。
果然,外面静了一会儿,忽听这杨赫又道:“你女人呢?”语调非常阴冷。
沈娇娇一听他如此轻佻的称呼自己,又气又恨,心里先像点了一把火,随即又听他道:“沈之瑜的女儿那日在街上冲撞了我,还没向我赔罪,你叫她出来先与我磕头,我便饶了她去!”
真是岂有此理!沈娇娇听了胸脯子差点儿气炸了,因气又觉得腿软,正咬牙切齿,只听崔朔半日道:“你既说她是我的女人,她有错,也只该我来罚。你如今也算四品大员,为这点子事上门辱人妻子,却不落了下流?”
杨赫听了,又蒙了一层羞辱,仿佛噎了一下,想了想,就冷笑道:“赦了她的罪也可以,不过,这个头她不磕,却得你替她来磕——你来替她向我叩三个响头,我便饶了她去!”说着,就叫声“来人!”就命从人下马去宅里找沈娇娇。
沈娇娇这里听了,急怒攻心,腿反而不软了,心想我让你们进这宅子半步,我沈字倒过来写,这姓杨的眼见的是个不要脸的,不如出去,拼了一死,也不受这种鸟气!因此还未等那些仆从下马走过来,她就豁朗一下打开大门,走了出来。
出来站到崔朔身前,指着杨赫的鼻子就一通海骂!什么你个没王法的不要脸,强入民宅,调戏妇女!登徒子!无耻之徒!将来必不得好死!死了也不得超生,死了也要千人踩万人踏,挫骨扬灰,万年留骂名!等等等等,骂的整个场子瞬间安静,静的一根针掉地上也能听闻。而眼前的杨赫,已经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脸由红转青又转紫,又转黑,鼻子似乎都有点歪。
于是,就见他忽然梗了一下脖子,一抬手,就从马褡裢里抽出了一根鞭子——这次不是马鞭子,而是一根放着寒光的九节钢鞭,他抽出来,也不及甩一甩,抡起来,照着沈娇娇头上就打了下来,一边恨了一声:“泼妇!”道:“叫你骂我!”下死命的一鞭子打来。
沈娇娇正骂的爽,不及躲,正想死了算了,就一头往他的马上撞去,要跟他同归于尽。胳膊却忽然被人拽住了,被崔朔一下子拽到了身后。
闪电之间,就见崔朔一步上前,伸出右手,向那鞭上只一迎。就听“咔嚓”一声锐响,随即就见崔朔闷哼一声,瞬间就抱着身子蹲到了地上。那血,就流水一样顺着破开的衣衫流了下来,滴滴答答洒了一地。衣衫破处,右臂上绽开的伤痕有寸许深,手掌更是姿势怪异,垂在地上。
沈娇娇叫了一声“啊!”忙一个蹲身,挡住了他——不知道那该死的姓杨的还要怎样。
崔朔一声不答,整个人缩成一团,额角青筋暴起,面目雪白,沈娇娇叫了他几声,只听他小声的道:“我手断了。”
沈娇娇大惊,一扶他的手,他便整个人一抽搐,沈娇娇慌乱的道:“你手,手断了!这可怎么好!”
杨赫在马上听言见状,十分满意。他慢慢的收回了钢鞭,看着鞭身上的血肉,冷冷笑了一声道:“倒好一对落难夫妻啊!”又看看地上的崔朔,冷冷的又道:“我听说,沈之瑜给你在扬州府里注了名,明年恩科你要赴京应试?如今你这条胳膊替这泼妇残了,我看你还拿什么去应试——”说着,哈哈大笑,笑了一阵,收起钢鞭,便一拨马头,带着仆从们扬长而去。
原来,这才是他今日来此的真正目的——
崔昊,改名为崔朔后,虽一直在民间籍籍无名,却也用这假名字陆续通过了乡试州试,如今,又在扬州府里挂了名,竟也要参加明年的春闱大比了。杨赫原本以为他已经死了,后来才知他竟成了沈之瑜的女婿,竟是有咸鱼翻身的迹象。且以他的才学,若去应试,杨赫很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所以,他趁着沈家罚没家产的档口,更下作践,将崔朔再次往绝路上逼迫。如今,尽管已逼着陆太守在扬州府的生员名录上销了崔朔的名,却依然不放心,便借这顺道之便,来折了他的手臂,让他永远也没机会再拿笔,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要说既然如此,又何必费尽心思折磨崔朔,找个借口直接杀了他岂不省事?但杨赫的心思,却并不是想看崔朔死,他只想看崔朔难受,看他低微卑贱,永远在他面前,抬不起那颗曾经高贵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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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娇娇面对了人生以来第二次大难题,比之上一次沈老爷的重病,这次她更加手足无措,因为这新居里只有她和崔朔两人。无人帮忙。当她扶着血淋漓的崔朔回到卧房之后,抓耳挠腮的就要去给他叫大夫,然而跑出门去了,又想起没带钱,复回来,慌慌张张的翻钱,崔朔见她乱成一团,就忍着痛楚,叫她道:“你来,先替我把胳膊扎上。”
沈娇娇忙又扔了钱走过来,扎着两手说:“扎?怎么扎?!”
崔朔苦笑了一下,道:“拿条毛巾来,从上面扎住。”他怕伤了动脉,先令她止血。沈娇娇听了,也不及找手巾,就忙将袖里丝帕抽出来,说:“这个行吗?”崔朔道:“行。”她就忙过来跪在榻上,按着崔朔的指示,用丝帕将他上臂未受伤处紧紧的扎住了,看看他手臂下方,很深的一条长鞭伤,至深处深可见骨,不敢多看,又问是哪里断了。崔朔道:“想是腕骨。”沈娇娇不敢动他,就道:“你先忍着,我去给你叫大夫!”
崔朔却不太放心她去,拦住她道:“天黑了,明日再说吧。”
沈娇娇心想这样的伤怎么可能挨到明天,就摆手道:“这不行,你等着!”说着,拿了钱一溜烟的去了。
她本是想去找周璋的,然而一出门就发现并不认识去周家的路,那日马车跑了一顿饭功夫,当时哪有心思看路。便转而望小镇子上跑去,今日刚去过,此时还记得路途。
在月色下一路飞跑,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故意磨难她,地下的田亩原来附近的农人晚上都会浇水的,弄得小路也不像白天那样干净,泥泞不堪,她踩了好几脚在泥田里,绣花鞋都掉了几次。
但她身负重任,无暇他顾,也没哭也没急,鞋掉了就乖乖捡起来穿上,连泥水都不及倒出来,依然牟着劲儿往镇子上飞奔。
到了镇子上,正是吃晚饭的点儿,镇上还很热闹,到处灯火通明的,沈娇娇就先跑到那文房四宝的铺子里,问周家的伙计这附近的医馆在哪里。伙计们见她这样,慌张失措的跑来,跑的头发都乱了,裙子鞋子上都是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就都忙招呼她里面坐,说他们去替她请大夫。
沈娇娇却又怕他们跟大夫说不清,万一误了事儿,便不肯坐,立即同了一个伙计去医馆。终于寻到了大夫,大夫出诊,向来是到大户人家赚的多些,小户人家寒薄些,今见沈娇娇这个模样(穿的还是周璋今早送来的粗布衣裳),就有点儿怕诊金收不回来,沈娇娇见他磨蹭,也开了窍,就先扔给他一吊钱,道:“看得好还有更多!”大夫这才麻利的背起药箱去了。
一时沈娇娇谢绝了周家小伙计的相送,自和大夫往回走,一路上她又不断催逼大夫快行,又故意将崔朔的伤情说得严重了不少,似乎人已经快不行了,大夫也忙加紧了步伐,两人又几乎一路小跑着回来。
然而等来到中庭一看,却见灯火通明的,崔朔正在中堂坐着,胳膊竟已包起来了,而周璋也在一边坐着,屋子里还站着许多周家下人,一个老大夫在一边收拾药箱,竟是已经看好大夫的样子……
沈娇娇大吃一惊,忙走进来问周璋怎么这么巧来了,还带了大夫来。
周璋就笑道:“我今日,倒不是特为这事来的——原本是来辞行的。正巧遇见怀远兄受伤,就叫人快马请了王大夫来。”
主位上坐着的崔朔却先看了看她,见她头发散乱,面红气喘,裙子鞋上都是泥,就知她是一路跑来的,他忽然垂下眼皮,半日抬起来,语气很温和的道:“你且去房里换换衣服,一会儿同送周公子。”
沈娇娇却不及换什么衣服,听周璋说要“辞行”,心里就一慌,忙问周璋道:“你,你要走?!”又道:“去哪里?!几时回来?——”
言语神情中的震惊着忙一目了然……
堂上就瞬间安静。
所有人都望着她……
周公子闻言思忖了一下,似乎很难说,他修长的手指摸着茶盏,有些艰难的道:“对……此去,大约几日,也大约十几日,便回。一切看叔父的病情而定——今日我刚得了家书,家叔父在任所偶染疾患,卧病在床,召我去探视。”
说完,又指着那王大夫道:“王大夫医术医德俱好,先前也曾给沈老爷诊过脉,如今可请他每日来宅里出诊,定无差错。”
说完,又转头看着崔朔道:“我家下人也颇多,除两个在梅岭(周璋住的宅子所在地方叫梅岭)看宅的之外,这儿也留下两个使唤可好?”
崔朔想了想,却道:“不必了。”又道:“若真有使用之处,便去宅里叫也是一样。”周璋就点点头,看了看沈娇娇,站起身来,道:“时辰已不早,我该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