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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芒的盛夏和煦迷人,后山的矮屋缩在石堡的阴影中,仿佛还没排尽去岁冬日的寒凉。埃莉诺一踏入屋前的阴影中,立时觉得全身发寒。
木板窗户虚掩,她凑过去,往缝中看。
屋中太过昏暗,埃莉诺什么都没能看清楚,反而不小心带到了失修的窗棂,窗框顿时吱呀呀数声怪叫。她立即后退两步,转身便要离开。帝国与八国关系紧张,父亲与她的立场微妙,处境本就艰难,眼下寄人篱下已然是大幸,如果在这时候再被人发现她私自离开住处探望陌生人……
“阁下……是哪位?”虚弱的语声从窗户内传出,将她的脚步绊住。
埃莉诺不说不动。
屋中的人说话气喘,病得厉害:“有人在那里吗?还是……又只是发热的幻觉……”
她咬住了嘴唇,依然没答话。
“您不愿意开口?还是说,您是乌尔德派来的使者,我依旧必死无疑?”那沙哑却依旧动听的声音语无伦次起来,“可有人救助了我……前日的面包里藏着伤药和绷带,昨天还来了一位不愿告诉我雇主的医官……我,我不想辜负恩人施舍我的善意,在报答他前,我还不想跟您走……”
埃莉诺不知不觉走回了窗前,抬手犹豫良久,轻轻叩了一记。
屋中人似乎想坐起,却因此牵动了伤处,闷哼一声:“真的有人在那里?”他的嗓音发颤:“如果您不愿与我交谈,如果您真的在那里……能否请您再敲一次窗户?”
对方彬彬有礼得让人疼惜,拒绝他实在太过残忍。埃莉诺没有再犹豫,清晰地又叩了一记木窗板。
屋内的人松了口气:“原来真的不是幻觉……请您原谅,昨天我一直听见人声,可医官告诉我那只是高热的幻觉,我……”
他突兀地收声,猛烈咳嗽起来。
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揪住了埃莉诺的冲动,令她想要进屋为屋中的人顺气。
“我不能一口气说太多话,请您原谅。”对方再次道歉,即便这一切根本不是他的错,声音极低,“也许我该向您自我介绍?请您原谅,我烧糊涂了,忘了这点……”
半晌的停顿后,他再次积蓄起气力:“我名叫乔治·马歇尔,来自荷尔施泰因,是个一无所有的骑士。”
他旋而低低笑起来:“不,也许之前我还有些名气,但这一次失手……您也许知道?我的马失控了,我已经向文森特爵士投降,但女神保佑……他和格里高利还记恨着我,不仅不立即勒马,还借机……”
埃莉诺闭了闭眼。她当然知道,那时她就在观众席。
文森特爵士的行径立即激起了阵阵嘘声,但乔治已然在追击下重伤坠地。文森特是克莱芒城主劳伦斯的侄子,因此只得到了立刻驱逐出城的轻微处罚。而乔治……不知是否是文森特授意,竟然被安置在了这破落阴暗的小屋中,形同等死。
半晌没得到应答,乔治不安地再次确认:“您还在那里吗?我不该和您抱怨这些的……是我不小心……”
话语几乎脱口而出,埃莉诺艰难地咽了回去,再次敲了一记窗户。
“您不愿意暴露身份?”乔治异常敏锐,立即猜中了埃莉诺的心事。
如果乔治因病而死是城主大人所乐见,请求同样心有不忍的厨娘准备绷带、请来医官已经是她暗中所能做的极限。她不知道厨娘是否会将这事说出去,如果因此引得劳伦斯大人不悦,父亲与她已经无处可去……
她想打定主意不再来探望,更不打算开口以免暴露身份。
但假如乔治就这么死去……
“伤药、绷带和医官……是否也是您在帮助我?”乔治喘了口气,“敲一下是肯定,两下是否定。”
她无法拒绝对方的请求,慢慢扣了一下窗户,而后缩手。
乔治似乎笑了:“果然是您,大人?女士?”
埃莉诺这才发现有些不对劲--即便窗户被木条隔断,从房中只需要一眼便能看清她的身形,不至于无法分辨性别。
“请您原谅我问出这种问题……医官说我肩头的伤口已经感染了,用的药会让我暂时失明……我现在什么都看不见……我只能等他不知什么时候再来给我新药……”乔治似乎以舌头润了润嘴唇,“床头的水罐几乎空了……我能否请求您为我再接些井水来?医官说……屋外就有一口井。”
埃莉诺一回头便看到了乔治所说的水井。这又是个令人难以拒绝的请求。幸而埃莉诺此前稍干过些家务活,第一次虽然失败了,第二回便成功汲上了小半桶井水。她一手抱着木桶在小屋门前定定神,推门而入,。
屋中弥漫着微妙的药草味,潮湿阴凉。埃莉诺放下水桶,先将窗户打开。还携带着艳阳热度的微风钻入窗内,稍稍驱散了寒意。
乔治呼了口气,喃喃:“谢谢您……”
埃莉诺这才踱到床边去看乔治的情状。
她不知道他多大了,但应该还没满二十岁,只是个长她数岁的少年。他亚麻色的乱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苍白的额头上,双眼被绷带敷住,嘴唇与脸颊都因高热红得异常。
埃莉诺知道这么想非常荒谬,但这少年的病容美得摄人心魄,足以蛊惑乌尔德提前对他出手。她不敢多看,匆忙垂头去满上水罐。
乔治听到响动,摸索着去碰水罐,滚烫的指尖与埃莉诺扶着陶罐的手背相触,不觉停了停。他依然非常有礼貌:“请您原谅。”
埃莉诺摸着水罐冰凉的表面没松手,仿佛这样就能冷却心头没来由的热度。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撞了什么邪,竟然开始清洗床头小柜上摆着的木杯,而后将半满的水杯凑到了乔治唇边。
对方似乎也稍感惊讶,却无暇顾虑太多,几乎是急切地伸手扶住杯壁,一饮而尽。
“谢谢您……”乔治抿了抿湿润的嘴唇。
埃莉诺因这一个动作心跳加速。她感觉自己是向坡底滚落的石子,明知不可,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违背理智的呼唤跌落得更深更快。
乔治看上去很痛苦,胸口剧烈起伏着,却因她在场没发出多余的声音。埃莉诺无可自控地再次心软了,回过神时,她已经以余下的井水沾湿了身上的纱巾。
她向乔治伸出手,半途停顿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缓慢而轻柔地擦拭起骑士的额头,而后是脸颊,是下巴,还有脖颈。
乔治的呼吸稍稍平缓,这么做显然暂时缓解了高热带来的折磨。
埃莉诺的动作止于对方胸口。再继续下去……对任何一个有廉耻感的淑女而言都太出格了,连动一动念头都令人脸颊发烧。她不能再待下去了。
“话语根本无法表达我对您的感谢,”乔治的精神略有好转,他听见她往门边退,不自禁软声哀求,“我知道这请求荒诞无稽……但您还会再来吗?”
埃莉诺知道自己该婉拒。
但她叩了一下门作为应答。
乔治笑了:“谢谢您,这让我期待起明天,又或是后天的到来……”
埃莉诺匆匆离开,回到克莱芒城中的小卧室中后才长长出了口气。她往镜子中看去,她的脸也非常红。
翌日是锦标赛季节的休息日。克莱芒的主厅之中,游走八国的吟游诗人婉转歌唱,淑女们靠墙而坐,手中穿针引线,低声与女伴笑着议论厅中另一侧高谈阔论的男士们。
“埃莉诺?你今天心不在焉的。”发话的是克莱芒城主的长女乔瑟琳,也是这小小女伴圈子中的女王。她对埃莉诺的态度时冷时热,欢喜时摆出至交的亲昵态度、拿埃莉诺的帝国血统当谈资;不快时也没少对埃莉诺出言嘲讽。
“我有些不舒服。”埃莉诺低眉垂目,她一向在人前将姿态摆得很低。
今日是乔瑟琳的不愉快日,她掩唇微笑,意有所指:“你刚刚一直看着厅对侧,难道那里有了让你在意的人?”
“不,怎么可能。”埃莉诺笑着转开话题,“也许天太热了,而且父亲不在克莱芒,我有些担心他的身体。”
“是吗?听说艾斯纳的女士们是世界上最娇弱的花朵,看来你也不例外。”
埃莉诺对话中的嘲讽听而不闻,只是垂头沉默。
她退让顺从的态度让乔瑟琳觉得无趣,和妹妹交换了一个眼神,便挥挥手打发她:“既然不舒服,那你就回去休息吧。”
埃莉诺对此求之不得,却还要佯作歉疚再三推辞,而后才从小圈子中抽身。到了厅外,她胸口积郁的憋闷才稍稍消散。绵里藏针,话中有话,这样文雅无害却也愚蠢的交锋能永远持续下去,她只觉得不耐,更无法理解其他人是怎么乐在其中。
也许正因此她才没什么朋友。
但今天不同,埃莉诺很快将这些恼人的小情绪抛在了脑后。以前往图书室阅读的名义支开巴不得偷懒的贴身侍女后,她一边确认身后无人跟随,一边迫不及待地来到那座小屋外。
她再次叩响窗户,却半晌无人应答。
惊疑随着她等待的每一秒加深,埃莉诺终于等不下去,闯进了屋中。
乔治脸色惨白,痛苦而羸弱地喘息着,连翻身的力气都无。她去探他额头,被烫得立即缩手。只是一晚……她只是离开了一晚,他的病情竟然恶化到了这个地步。埃莉诺有些发怔,一时手足无措。
“小姐,您就是我的雇主?”
门边骤然响起的人声令埃莉诺一个激灵。
满头白发的驼背老者拄着长拐走过来,扫了乔治一眼,口气平淡:“伤口果然感染了?”
“您就是医官?”埃莉诺慌忙退开,容老者靠近床边,“您能不能想想办法?您能不能救他?求您了……”
“我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余下的……只有祈祷。”医官叹了口气,放柔了声音,“如果您放不下,就陪着他,给他多擦身降温吧。但这也只能让他好受些罢了。”
埃莉诺咬住了嘴唇:“您明天还会再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