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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书房的窗外,是含苞待放的三月桃花。
三月时节,尚是含苞的花朵,待到四月的时候,就是人间芳菲尽了,世事总是在人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迫不及待的物转星移了,平白让人生出些恍然如梦的惆怅。
人之一世,有如南柯一梦,盛世天下的兴衰荣辱转瞬唱罢,醒来入目所见不过一根黄粱;亦有如庄周梦蝶,何为虚幻何为真实,都不过是恍恍惚惚的一场热闹。
蒋溪竹今早起身的时候莫名受了些春寒,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不舒坦,怎么都提不起来力气和精神,更兼一想到昨日内阁连夜递来的关于封妃的折子,整个人都无声无息了下去。
这种事不是没有先例——先帝尚是皇子时,母家式微,宫中得宠的万贵妃膝下皇子业已成年。先帝为保皇位,与秦国公府联姻,愣是在不利于自己的朝局中撕开了一片天地。
蒋溪竹想着这些,却平白生出些懒意,那原本三分的病意瞬间成了八分,登时就如山重地压垮了他挑灯夜思时那一点儿脆弱的坚持,因此到了早朝时辰,就异常坚决地称了病。
他曾经立志做无双国士,一心一意辅佐李承祚,为他李家的江山绵延万世出谋划策;也曾真心实意地为李承祚那不学无术忧虑过,他也许不是块儿当皇帝的好料子,但究竟是“不雕不成器”的那种,还是“彩云易散琉璃脆”的那种,蒋溪竹十几二十年都没摸索出来。
可直到他面对刺客仍然能谈笑风生时,甚至在那诡谲的对阵中仍然游刃有余地凌空断弦时,蒋溪竹才隐隐约约的意识到,仿佛有什么骤然偏离了他的设想。
陡然之间遭遇险境他只有满心的担忧与彷徨,生怕李承祚出什么闪失,而直到细碎的尘埃落定,他才终于从那扑朔迷离之中窥见了乍破的天光——他从不知道自小疏懒习武的李承祚竟然有这样一身惊为天人的武艺,他的懒散是装的!
如果武艺不精是装的,那么,他还有什么也是装的?
或者说,他究竟有什么不是装的?
蒋溪竹猝然闭目,黑暗之中都仿佛看见了那原本的铜墙铁壁轰然坍塌的异景——如果李承祚本来就不是他所知道的李承祚,那么所有的东西都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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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府的戒备森严,只不过,普天之下,哪怕再森严的戒备,都从来只为了防小人,而不防君子。
哪怕这君子是个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擅闯重臣府苑的梁上君子。
李承祚是偷跑出来的,虽然这偷跑的手段有点儿高明,但是一点儿也不妨碍他“做贼心虚”的事实。
把进宫给他通报讯息的宋璎珞坑在宫里,别出心裁地玩一手金蝉脱壳,只不过是因为李承祚心虚。
李承祚心虚实在比天上下红雨还少见,用宋璎珞的话来讲,此皇帝黑心烂肝无法无天,只有让他得理不饶人,没有人能让他愿赌服输做小伏低。
他总是能把没道理的事情编排出一通歪理,却实在没能耐伸头一刀地承认他自己就是没底气。
偏偏在蒋溪竹面前,他就好像从来没有过“底气”这种奢侈地东西,仿佛那个能把死人说活的混账皇帝,跟他李承祚是相见不相识的路人关系。
“当面装昏君,背后充神明”的时候,李承祚没有心虚过,因为他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他那一代明君的父皇费尽心思地想给他留一个干净天下,奈何身退功不成,他只能自己来。
明着封赏、暗中调查他这居心叵测的大哥,随时准备策划一出儿兄弟阎墙时,李承祚也没有心虚过,皇家兄弟面和心不合,兄杀父,弟杀兄,他们大虞这江山从来就不见得干净过,他对得起天地君亲也对得起列祖列宗。
甚至在他明里暗里都辜负了太后的意愿时,他也没有后悔过。养育之恩是养育之恩,朝廷是朝廷,他的心之所属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由不得任何人来插手——他把宋璎珞弄进宫就是为了堵太后的嘴,太后在立后一事上步步紧逼,他只能假装退而求其次。
他原本计划的很好,让宋璎珞做个称职的“能臣”和一个合格的幌子,以便于自己能够在这层层掩护之下为所欲为。
只可惜,他唯独忘了把这背后的事情掰开了揉碎了地告诉蒋溪竹。
直到听到蒋溪竹称病一事的时候,他这才猛然把这事想了起来。
蒋丞相的书房,李承祚熟门熟路——他还是那个“碌碌无能”的少年太子时,就没羞没臊地跟着蒋溪竹出入蒋府,他身份尊贵,皇帝儿子、未来的皇帝这金光闪闪的金字招牌往他脑门儿上一贴,足够晃瞎了无数巴结他的精明眼,是以蒋府上下没人拦他。
如今他登基为帝,清晨出恭都要里三层外三层地前呼后拥,却唯独来见姜溪竹时并不想被打扰。
蒋溪竹的窗子是开着的,从李承祚的角度看去,蒋溪竹坐在桌案前,长衣并未系好,只是虚虚搭在身后,指尖握了一卷书。
蒋溪竹看书时候的模样是严谨而认真的,他那远山一样的眉微蹙,眼神低低,修长的手指将书页轻卷过书脊,另一只手适时提了提因翻书动作而滑落些许的外衣,他就那么坐在那里,远远望去像是一副静默却生动的“君子如玉”,其人淡如水,形容举止,颇有那悠然自得的魏晋名士遗风。
他不知从书中读到了什么,目光停滞一瞬,蹙着的眉却略微展开了些许,人却不可避免地出了神。
他确实是病了,李承祚想,隔着这么远,都能瞧出来他的脸色不好。
李承祚本身不是什么细致的讲究人,即使他贵为皇帝也一样,他不是不懂风花雪月把酒东风,只不过那是一种伪装,从他本身来讲,他未必真的愿意。然而他是皇帝,深知这人世间有一种讲究,叫做别人替你讲究——处在皇帝的位置上,很多方面,自然有人替他打理到穷奢极欲的细致。
后来太后也告诉过他,这是因为挂心,无论是因为什么挂心,总之是因为真的把人或事放在了心上,才会如此尽力。
李承祚此时站在蒋溪竹的窗外,却突然理解了那繁琐的细致中,“挂心”两个字的真谛。
李承祚皱了皱眉,仿佛是对从窗户灌进去的料峭春寒产生了无边无际的敌意,又仿佛是对自己这个形容产生了排斥之意——魏晋贤者多奇葩,南朝文人多娘炮,在皇帝这偏心偏到姥姥家的心眼儿里,什么竹林七贤,什么徐陵庾信,哪怕他们写得出流传千古的文章,也统统不够资格跟他的丞相比。
世人都爱灯下看美人,烛光的暧昧与夜色的氤氲总会模糊了太多细碎的不堪,而李承祚觉得,他的丞相一身傲骨满身正气,清雅如修竹,这样的他生在艳阳与明朗之中才最合适,天生就不该活在那迷茫的烟云里。
疏狂当图的,未必只有一醉。
垂杨紫陌,当时携手,他庆幸他早已看过此生恰逢时候的一场桃花,也庆幸自己不必感慨聚散匆匆。
李承祚环顾四周,见这清静院落四下无人,一翻身终于下了那承载了他尊贵身躯的房梁,终于结束了那不知是为数不多、还是为数很多的梁上君子经历。
他脚步轻缓,无声绕过回廊,偏薄的唇角和那双不经意间蓄满温柔的桃花眼,都在止不住的上扬。
然而未等到他走进丞相窗前,替他关闭那扇风雅却伤身的窗,背后一道夹着杀意的风声已经呼啸而来。
李承祚耳力极佳,那风声未到近前,就已经被他察觉。
他的目光一寒,本能的反应已经盖过了全部的筹谋。
他骤然转身,如一道闪电一般背对庭中退出数丈,袖中一柄软剑以一种乱人眼目的速度顷刻之间抽手而出,用一种不可思议的鬼魅般的手法,以柔克刚的缠住了迎面砍来的青锋三尺。
软剑与长剑相撞,发出金属摩擦的尖锐之声,回音未毕,一攻一守的形式已经逆转,胜负也像已经分明。
那人本想偷袭,仿佛自知不是李承祚的对手,只敢出奇制胜,见李承祚反应如此迅速,怔楞之间便知大势已去,手腕一翻,异常刁钻的甩脱了李承祚软剑的纠缠,竟然非常识时务为俊杰,再不肯与李承祚缠斗,平地一撑,便翻上了那来处的屋顶,转瞬之间就不见了。
李承祚:“……”
丞相府的戒备真是该整顿了,李承祚望着那来去自如的身影想,朝廷重臣府邸,连贼都要迎一双凑个吉利么?
这么“杀敌八百自损三千”的落魄想法,却没办法把李承祚自己逼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李承祚面色骤然阴沉,软剑白练似得剑身还在日光下闪着戾气的杀意,他浑然未觉自己仿佛平白化身成了走过炼狱火海的修罗,杀气迸裂如雪崩,却随着软剑收回袖中之时,又被他瞬间敛入了深渊,因为他听见了身后的人唤他。
“缉熙。”
李承祚乍闻此名,第一反应却是愣了一愣。
许久没有人这样叫过了,自从他位登九五享天下权柄之时,这个称呼就随着杜撰和史书藏进了前尘过往里——因为这是他的字,还做太子时先帝为他起的,语出诗经,意为光明。
如今知道的人已经很少了,只不过,他身后就站着一个。
他回过头。
春日的风带着疏寒穿庭而过,桃花含苞未开,世人闻不到桃花绮丽而多情的香气,而那一回眸的时间,却仿佛空置了无数早已逝去的韶华。
蒋溪竹站在窗内,叫着那个他自己都快忘却的字,眼里的陌生,却仿佛像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