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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溪竹的礼是标准的君臣叩拜大礼。
他年纪轻,一身当朝一品的仙鹤补服,几位阁老穿来简直是挂着招牌一样的“迂腐寒酸”,而独他穿来是自成一派的名仕风致,活生生地把几代名臣比进了烂泥潭子里。
君臣不得异位,蒋溪竹读书读进了骨子里,无论这皇上是个明君还是个混球,他行礼行的都是那般真心实意。
只是这礼行到一半,膝盖还没来得及弯曲,就被李承祚同样真心实意地拦住了。
“爱卿免礼。”
皇帝让臣子免礼亦有真假——高高在上睁眼不瞧地说一声“爱卿免礼”,那通常在表示“你这孙子跪得不错”;礼刚行完虚扶一下,正是在说“跪过了就起来吧别浪费时辰”;而唯有礼数未到就免了的,才是诚心诚意的“不客气”。
蒋溪竹不尴不尬地低头立在原地,并没有耿直地坚持将礼数尽全,不是因为蒋大人年纪轻轻位高权重而目无尊上,只是因为李承祚狗脾气,一点儿不顺了他的意,他就要尥蹶子,顶顶不好伺候的喜怒无常。
蒋溪竹时常不知道他究竟哪来的那么大气性。
养心殿中日光通明,玻璃窗清透过亘古不变的青光,殿中袅袅燃起一缕檀香,风清露婉,朦朦胧胧之后的金樽残烛,却不知欲盖弥彰地想要静谁的心。
那位不知是帝王一样的混蛋,还是混蛋一样的帝王,就在这缭绕香烟之中对着蒋溪竹和蔼可亲地笑了笑:“爱卿今日气色不佳,可是因为昨日没歇息好?”
话说的挺诚恳,然而蒋溪竹与李承祚相处长达二十年,愣是从这话中听出了幸灾乐祸。
李承祚的喜怒哀乐从来不肯不形于色,仿佛任何一丁点儿变化都恨不得写成皇榜昭告天下。
别人不清楚,李承祚的毛病,蒋丞相知道的门儿清,从他的称呼就能听出今上那二八少女一般起伏的心境——心情好的时候称“君迟”,不正经的时候唤“爱卿”,心情一般的时候叫“蒋卿”,心情糟糕的时候喊“蒋大人”,心情若是特别糟糕,那就是“蒋丞相”,一丝一毫都不肯错。
如今的皇帝显然高兴地颇不正经。
对蒋溪竹来说,没有高枕无忧的安寝诚然是事实,只是不知道这扰人清梦的源头何来这么大的脸,居然有勇气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蒋溪竹面不改色目不斜视,低头无声呼出一道长气,像是劝慰自己修身养性,正色道:“身为人臣,合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英俊得有点儿祸国殃民的皇帝脸上那慵懒的笑容一滞,眯了眯那双颠倒众生的桃花眼,笑意未散:“蒋大人倒是真有忠君报国之志。”
蒋溪竹:“……”
得,又成“蒋大人了”。
蒋溪竹也不知道一句恭维怎么就能惹了他,两句话没说完,这就蹬鼻子上脸够眼皮。
细论起来,李承祚比蒋溪竹还要长两岁,只不过光长年纪不长性子,沉稳的气质和那些年没读完的书一样,统统都进了狗肚子里。
皇帝对自己这“忽悠朝野全靠一张脸皮”的事实把握十分精准,因此在平日与臣子们的相处中十分放飞自我,全方位的展示了自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不可雕的朽木,生怕哪位想不开的忠臣为他在后背文上“精忠报国”,变着法儿自黑也要挑战一下臣子们的自我修养,搞得野心勃勃之辈的良心每每在“弑君篡位”与“另立贤明”之间摇摆不定,满朝忠良更是苦不堪言。
与皇上对话难熬程度简直堪比“大虞十大酷刑”,一句话说错就是答了送命题,一言不合就该杀头诛九族,因此御前奏对,人人都战战兢兢。
如今终于轮到了蒋溪竹来承受这“十大酷刑之首”。
蒋溪竹与他到底有昔日“陪太子读书”的竹马之谊,此时思考了一瞬,果断拿他当牲口尥蹶子犯病,对他的喜怒无常全然置之不理,干脆利落地从袖口里掏出来之前拟好的折子呈到皇帝面前,挑紧急地说:“皇上,辽东连夜来的战报,裴敏将军前日被敌军围困,至今不知是否突围。”
李承祚接过折子扫了两眼,转手往身后的桌案上一扔:“蒋卿一来就着急关心公务,难道不问问朕的龙体安否?昔日太傅就是这么教授为臣之道的?”
蒋溪竹显然不认为这混账皇上会记得当年太傅教过什么,别说他注定不当臣子,不必听臣子之道,就算太傅传授为君之责,看他如今的模样,恐怕也早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冒,把那金玉良言当废话就御膳吃了。
此时提起来,纯属找茬儿。
蒋溪竹知书达理恪守人臣本分,不想跟这相貌堂堂的昏君计较,只好耐着性子道:“听闻陛下早起身体不适,如有不妥,务必传太医进宫瞧瞧。”
言下之意:有病吃药。
然而蒋相全然低估了今上那无与伦比的厚脸皮,只见皇帝仿佛终于听到了什么“悦耳之言”一般,四平八稳一本正经地笑着点了点头:“谢爱卿关心,朕身体无恙,就是不想早起。”
蒋溪竹:“……”
大虞天启年间,朝臣们一个月总有三十来天想要弑君。
那全然没有威严的皇帝丝毫不觉自己项上人头在臣子眼里已经成了西瓜,人人准备切之而后快,仍旧没羞没臊地笑出一副锦绣河山的风流倜傥:“今日惊蛰,桃始华,仓庚鸣,正是好时候,爱卿与其管那些有的没的麻烦战报,不如随朕出宫踏青。”
蒋溪竹:“……”
前线的将军战士守卫边关,抵挡着虎狼之兵;边境百姓饱受战乱之苦,民不聊生得要死要活。然而京城里这不知愁的皇帝竟然还想着玩儿!
这消息若是传给裴将军,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是准备驱逐虎狼还是准备造反起兵。
不知天高地厚、民生疾苦的昏君李承祚,丝毫没有感受到丞相想要剁了他犒军的复杂心情,没有得到蒋溪竹的回应,自顾自地当他默许了这一提议,已经开始兴高采烈的准备换衣服“微服出巡”。
蒋溪竹简直被他的没心没肺打败了,心知这时扰了他的兴致他定要不分青红皂白地发脾气,但到底朝堂事务也有轻重缓急,辽东那边儿还等着他拿主意,派兵接应还是设法突围,假意妥协还是强硬到底,都是该尽的筹谋。
蒋丞相忧国忧民,虽说“肚里能撑船”,到底不如皇帝这“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作天作地,皱着眉忍不住上前一步到:“皇……”
他这一句“皇上”还没叫完,就被别的动静打断了,刚才那钻出一只大虞皇帝的暖阁中又有了脚步声响。
蒋溪竹没想到暖阁里还有旁人,愣了一愣,联想昨日的传闻,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心里还升起一股子尴尬的酸意——养心殿是皇帝寝宫,李承祚亲口承认了他刚刚起身,那暖阁里待着的,不知是哪位昨夜侍寝的美人儿。
蒋溪竹心里暗骂李承祚这混蛋皇帝荒唐,还没来得及寻个地方躲一躲,暖阁里的人掀帘而出,已经和蒋溪竹打了个照面。
那人十六七岁模样,穿一身杏黄蟒袍,眉眼英俊却依稀还是少年未长开的模样,似笑非笑地表情透出贵气的骄矜,朝着蒋溪竹点了点头:“君迟。”
蒋溪竹怔了一怔才略显慌忙地行礼,低下头的动作恰到好处的掩饰了他面上一闪而过的狼狈:“微臣见过睿亲王。”
这少年便是睿王李承祀,与李承祚不是同母所生,却也和同母差不多——睿亲王是先帝幼子,太后的独苗儿,与皇帝同在太后膝下养大,无论从血统谈还是从关系说,李承祀都是先帝诸位皇子中,与李承祚最亲近的一个。
蒋溪竹没想到是这位金尊玉贵的王爷在养心殿暖阁中,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刚才骂错了人,满心责怪自己思想龌龊,再看李承祚,愣是觉得满心愧疚。
心大包天的天启皇帝尚且不知道自己莫名顶上了这等“白日宣淫”的冤屈,居然还在纠缠那些细枝末节。
他听到声音,英挺的眉当即皱了起来,桃花眼里不快分明,转身对着睿亲王呵斥道:“没大没小!君迟也是你叫的?!”
不说他平时烂泥扶不上墙的作风,这一声吼倒是挺有帝王威仪,只可惜挑错了对象用错了地方。
睿亲王李承祀自小在这四六不顺的兄长眼前长大,根本不怕他,面对他中气十足的大呼小叫只是伸手按了按耳朵,径直走到蒋溪竹面前,微微一笑:“辽东之事本王已经知道了,以裴将军的能力与兵力突围不难,难得是突围之后全身而退,为保万无一失,还是让陕甘总督即刻派两万人前去接应,待辽东战局稳定后再回陕甘驻地,丞相看,如此可好?”
蒋溪竹看向李承祚的目光,顿时从“满心愧疚”变成了“你还不如个孩子”的谴责,终于露出了从方才就一直吝啬着的微笑:“王爷考虑周全。”
被亲弟弟抢了风头的皇帝已经咬牙切齿的准备诛睿王九族,自暴自弃地把自己也算在了里头。
睿亲王倒是很懂得怎么收拾皇兄那随时准备炸飞的毛儿,好脾气地温和一笑:“旨意本王已经替皇兄拟好,一会儿就会送去军机处八百里加急寄往辽东,今日惊蛰,宫外热闹,丞相若无他事,可随皇兄出宫走走。”
皇帝听闻此言,果然不再如张牙舞爪的老虎,立刻温顺地像只猫,连那双桃花眼里都透出殷殷的期待来。
蒋溪竹哭笑不得,只好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