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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山水都是他之前在上清宫走了不知多少次的地方, 但时隔几百年,自然有所不同。多年前这里想必是少见的灵地, 不但古树参天, 山间小道旁也随处可见随风晃动的灵草。
奇怪的是,他却也没再撞见什么人。
他心知自己就算四处乱转也不会给人发现, 干脆放开了胆子到处找人。飞着来到后山上的大殿前乱晃,关灵道看到大殿匾额上写着“藏书阁”三个字, 不禁心动,连忙四下里张望着飞了进去。
这作画之人如此厉害, 连上清宫这么大的地方都能塞进画里, 就是不知道当年的典籍是否也保存下来?
微一抬头,又被眼前的景象的惊了片刻。
藏书阁为古树的木头所建, 里面空无一人, 一排排古旧典雅的书柜足有三丈高, 散出淡淡檀香。这自然算不得太古怪,奇异的是,这藏书阁竟然从中间生生断了,就像是被炸掉了一半,前面是平和静谧的书阁,后面却是一片漆黑不尽的虚无。
关灵道小心来到书阁的边缘低头而望, 就像是站在悬崖旁边,轻轻踢落一颗小石子。小石子飞到漆黑的空中,却没有坠落,虚虚浮浮地飘着, 在他眼前逐渐化成细碎的粉末。关灵道不敢再轻视,蹲下来细看,忽然间发觉自己脚下的青石地面正在以极慢的速度化成细粉,自己落在地面之外的衣角竟然也慢慢化去。
这画里的世界正在消失!
很慢,慢到难以察觉,可是肯定正在消失!
画的寿命已经到了尽头,里面的世界没了,画也就成了平常无奇的死画,里面住着的魂魄自然也烟消云散。画里的人不知去了哪里,但就算他还在,等到一切都化成灰烬的时候,他也还是死路一条。
该怎么跟花落春交待!
关灵道飞身来到藏书阁的门口,抚着铜制鼎炉,青烟袅袅而起,不禁又为之心动。上清宫果然是道修与魂修并存的地方,到处都摆了这样的铜炉,为的就是让弟子们不必燃香,随处可以修炼。
这样的地方,只怕也藏着些关于魂术的古书?
关灵道在书柜里乱翻,西、北、东三条过道的柜子里全都是道修的书籍,他看不太懂,随手又放回去了。南边的两排书柜临窗向阳,关灵道捡出几本书来,心中一动,连忙在角落里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来。
这两排书柜里面记述的,竟然是修习魂术的要诀。
他迄今为止看过的魂术书籍也不过就是那本《洛魂真诀》,文字精简,看得他苦不堪言,许多地方都要自己慢慢琢磨尝试。这些书里写的却大都是前人的心得,文字浅显,最适合刚入门的弟子们看。关灵道不到半个时辰就看完了一本,其中所述的七八成他以前就清楚,因此很快翻过,又把那没想到过的两三成融会贯通,时不时摸着下巴呆坐,又忍不住低声称妙。
他现在只恨不得把这里的书全都看完记住,免得等到这藏书阁化为灰烬,生生糟蹋了这里不岀世的好东西。
看了一本又一本,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天明了又黑,黑了又明,忽然间,远处传来鸣金之声,清晰响亮,瞬间让他抬起头来。
不知不觉地,竟然在这里坐了一个昼夜。
关灵道把身边堆着的十几本书收好放在书柜里,向着外面走了几步,又不舍地回头看一眼,这才出了藏书阁的大门。远处朝霞把雪岭的山头照得血红,关灵道记挂着上清宫里的大小事,心头急切,生怕自己漏看了什么,连忙朝着刚才鸣金之处飞过去。
一路上还是不见什么人,关灵道心里纳闷,一路静悄悄地来到雪岭之上,刚刚落地,忽听见附近的树后有些动静,有人压低了声音说道:“师父,一切安好。”
这是昨天那个少年的声音。
关灵道心道他怎么看不到别人,只是随地撞见这对师徒,皱了皱眉,耐着性子在树根里蹲下来听墙角。
那白衣男子的声音传来:“我若当真要闭关几十年,你这句一切安好倒也是轻巧。”
关灵道心想这白衣男子怎么这样,明明是他要闭关修行,这少年能说什么,难道拦着他不让闭关,耽误他千载难逢的机遇么?
那少年似乎也有些语塞,低声下气地说道:“我爹说要是耽误了师父的事,势必要拿我是问,师父安心静修便是,我在外面不添乱。”
白衣男子静默了片刻,又道:“你平时不爱闲着,也不会寂寞,我在里面闭关,你过三五个月也就不记得我了。”
关灵道只觉得这话里的怨念直冲云霄,心道这白衣男子外表淡然,里面却天差地别。自己不舒服,便也要说些什么来让这少年难受。
少年又是语塞,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末了笑着说道:“师父这是哪儿的话,师父把我忘了的那天,我还忘不了师父呢。我不过能陪师父几百年,后事不提,只盼着这几百年能欢欢喜喜地过。”
说着远处鸣金声又起,少年拉着那白衣男子站起来:“时辰到了,我们快去吧。”
白衣男子站着没走,少年小声道:“再不走就要错过时辰了。”
嘴里虽说着该走了,身体却是动也没动。
关灵道心里叹一口气,心道这少年心性还小,对这白衣男子又极是依恋,自然是不舍得分别,可是让他拉着白衣男子不让走,却也做不出这种事。
一个能成仙,一个却注定要死,本就缘分极浅,就算有,也不过就是这一世的事。
依照关灵道的性情,他自然是想做早死的那个,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欢欢喜喜地去投胎转世,来世重新来过。留下来的那个却没他这么好过,带着两人的记忆,一年一年,要生受相思之苦。
“咳——咳咳——” 冷不丁的,苍劲浑厚的几声咳嗽从背后响起,把关灵道惊得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转过头来。
背后站了个中年男子,样貌上看似刚过了知天命的年纪,红光满面,满头乌发,一把漆黑美髯。关灵道只看了他一眼,头立刻嗡嗡作响,动也不敢动,怔了似的看着那中年男子。
看起来年轻许多,可是那鼻子那眼,那声音那语气,就算化成了灰他也认得,根本就是养了自己七八年的老师父!
老师父怎么在这里?
中年男人一脸尴尬地看着两人,树后的少年不敢搭腔,冲着他痞笑一声,一溜烟儿地飞着跑了。
“师父。” 白衣男子走上前来。
“他有事没事就爱来搅扰你,屡教不改,你觉得烦了大可以不理会他。” 中年男子微蹙着眉,“我这儿子年纪轻,将来懂事了就好了。事不宜迟,该走了。”
“是。” 白衣男子随他而行,又道,“不烦,他在我身边时从不惹事。”
中年男子没有接话,低声道:“临选在即,上清宫传承之人千年难逢,你也当专心些。我多年的期待就在你一个人身上,你万不可无故分心。”
白衣男子只字不言,许久才道:“是。”
关灵道早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连忙紧紧跟上。
随着那两人转过山头瀑布,忽见十几个面生的人垂首站着,刚才那少年也在众人当中,冲着那白衣男子咧嘴痞笑。不远处一座幽古深墓隐在竹林深处,以暗深的石头建造,两丈宽的洞口漆黑不尽,隔着十几丈也觉出有凉气散出来。关灵道从未见过这么个所在,走向那洞口多看几眼,尽管有春日暖风,还是叫人忍不住遍体生寒。再走近几步,有股抵御之气冲过来,冲得他头晕眼花,连忙停下了。
白衣男子也入了列,关灵道屈指数了数,除了那中年男子之外,不多不少,这里站着的正是十二个人。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又定在一个男人的脸上。
他在这里。
关灵道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关节发白,微微打颤。
看模样不过二三十,一脸正气,年轻得很,但就算年轻个几十岁也依稀看出来,这男子正是把他囚禁在紫檀宫的罪魁祸首——颜無!
这混账东西怎么在这里?他竟然是前上清的人!
“两千五百年前,雨山道人路经此处,感念三山乃古来罕见之灵地,辟落河,建山舍,成了上清宫的开山祖师。两千年前,雨山道人得道成仙,临行时留下了上清古卷,叮嘱弟子中能修习其卷宗者可望成仙。只可惜古卷难得,两千年来唯有一人受其传承,苦心修炼,也于一千年前化羽登仙,这便是惠清道人。” 说到这里,中年男子的声音有些激昂,“我上清宫史上曾出过两个真仙,纵观南北朝无人能及!我闭关数年,已多年未去看那传承古卷,可是今年拜祭时,不知从何时开始,古卷隐隐散光,可见传承之人已经出现在上清。”
弟子们一动不动地听着,脸上的表情却是变幻莫测。
“依照门规,从今日开始,上清宫的弟子们依次在传承前跪拜,让古卷选出传承之人。”
“是,宫主。”
上清宫门规有定,无论哪个弟子都要去古卷前跪一跪,可是谁人都心知肚明,不论是雨山还是惠清,都是天资气运难得之人,非常人能及。果不其然,七成以上的弟子们连门都进不去,其余的即便能进去,不消三刻也都意兴阑珊地走出来。
关灵道坐在旁边看着,不多时日渐黄昏,剩下的人寥寥无几。
白衣男子自从进入古墓之后就没有出来,那称作老宫主的中年男子看一眼天边火红的残云,问道:“还剩下几个人?”
“七人。”
颜無也在里面没出来。关灵道有些不服。他竟然也算得上是这七个人之一?
再过片刻,颜無也从里面走出来了。关灵道松了一口气。
过不多时,里面走出来一个红衣男子。这人是上清宫的十二宫主,长得很有些秀气,手持画笔,见人便微笑,和气得很。关灵道正看着他发怔,又见一个人缓步走出来,端方凝重,乃是上清宫的大宫主。
陆续又走出来几个,里面只剩下两个人了,少年抱膝在古墓旁坐着,垂首把玩着两片叶子,意兴阑珊。
就在这时,白衣男子从那古墓里走了出来。
连同那少年在内,在场的人全都怔住。老宫主的心头像是受了撞击,百味杂陈地望着他:“没选你?”
白衣男子淡淡道:“没。”
那声音听不出来半点的情绪,也没有任何的难受和失落,明明是叫人难受的事,怎么看起来有些……
高兴?
峰回路转,谁也始料不及。一时间在场的人急切起来,站在古墓洞口低声议论道:“连七宫主都不是,到底是选了谁?”
上清的十二宫主已经全都被剔除,古墓里只剩下一个人。
今天当真是叫人出乎意料了。
究竟传承选中的是什么人?
众目睽睽之下,古墓里慢慢走出来一个一脸茫然的十几岁少年,一身灰布衣服,看样子正是今年入山不久的弟子。他的身子骨瘦弱,一举一动带了点书生气,在道道目光中无措地举起手中青色的卷轴:“老宫主。”
其余弟子们目不转睛地看着此人,谁也没有动,老宫主做梦似的走到那年轻弟子的跟前,小心看着他手中的卷轴,终于心情复杂地朗声道:“古卷已经选了传承之人,并无虚假。吩咐下去,今夜在雪岭设宴,一同庆贺!”
关灵道怎么看这弟子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来,年纪轻不说,但看身形气质也比别人要弱上几分,可见这古卷传承看人的确有独到之处。那弟子看着几位宫主上前道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憋得满脸通红,惹得周围一阵笑声。
此乃上清宫千古盛事,席间觥筹交错,自然是要喝个痛快。白衣男子先离了席,众人心知他今日受到的打击不小,也不知该如何劝慰,互看了一眼任他去了。少年见他离席,屁股便扭来扭去地坐不住,也站起来说:“爹,我要去茅厕。”
老宫主皱眉看他一眼,又看看白衣男子的背影,叹口气道:“去吧去吧,你师父心情不好,你陪着他去吧。”
关灵道心知这两人势必要说些悄悄话,说不定会提及今日传承之事,也跟上去偷听。白衣男子在前面走,少年一声不吭地在后面跟随,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走了两座山,白衣男子突然间转过身来,眸色深沉,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关灵道不知为什么红了脸,找了块空地坐下来。之前他们各有心事,有话也不好说出口,如今白衣男子不必闭关,没了阻碍,气氛便悄然有些不同了。
少年小心地走上来:“师父,那传承没选你,你难受么?”
“你安慰我,我便不难受。” 白衣男子的眸子似笑非笑,直直地看着他,明明是该伤心的事,却叫人看不出到底心情如何。
少年的脸色通红:“怎么安慰?”
“你说,怎么安慰?”
少年一时间没应声,红着脸在那白衣男子的面前跪下来,慢慢替他解开裤子。白衣男子抚着他的脸,似也不知该说什么,眼睁睁地看着少年低下头来含住,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哼。少年见他一脸潮红,自己的呼吸又重了几分,动作更加和缓轻柔,口舌并用,片刻便把那白衣男子舔得皱起眉,手指发颤。
如此最是磨人,白衣男子险些把持不住,把少年推开了。
“师父——” 少年仰着头,嘴唇艳红。
白衣男子把少年压在地上,低头吻着,一点一点拉开他的衣服:“你我只有短短几百年,我不想把大半时间都放在闭关修炼上。这辈子要这么过,我将来势必追悔莫及。”
果不其然,从开头他就不想要什么传承!
少年的低吟声逐渐加大,关灵道满脸尴尬,急匆匆地飞着走了。
这地方他熟悉得很,两人交欢的湖边,正是计青岩深夜沐浴时喜欢的所在。
他随意找了株古树靠着休息,呆呆想着刚才的所见所闻,一时间弄不懂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自己和师父究竟是谁。迷迷糊糊地睡到半夜,忽然间他的眼前一明,天空骤然放亮,把他的双眼刺得一痛,就像是从乌漆黑夜直接切到了正午时分。
关灵道揉着头站起来,怔然望天,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不知所以地向着雪岭飞过,忽然间听到远处有鸟翅扑打之声,鸟鸣声狰狞怨愤,像是气得冲天。
关灵道转头看过去,只见远处一株参天古树,上面结着若干红色的果子,在枝叶里若隐若现。那少年把只白色秃头鹰抓在怀里,说道:“这树又不是你的,我拿几个果子,你急什么?”
正在强迫着抚摸它的头顶,忽得手指一不小心,头顶那根唯一的残毛就这么顺势掉落下来。少年一呆,那秃头鹰一声凄厉鸟鸣,恨得乱扑乱打,爪子立刻在他的脸上抓出几道血痕。
少年赶紧把它放开了,顺手背起一根带了果实的枝条,边逃边陪笑道:“别生气,毛没有了还能长!”
来不及回头,少年被只会飞的畜牲追得狼狈不堪,疾驰而去。
关灵道在这少年的身后跟着,心道这少年当真是不惹麻烦不罢休,昨夜不是刚与他师父忙活了一整夜,怎么现在又有力气心情出来惹那只秃头鹰?那秃头鹰也是倒霉,不知上一世造了什么孽才遇上他。
在他后面飞了半晌,关灵道看着四周的景色,突然间觉得有些不对劲,心中一动,脸色逐渐沉下来。远处湖边有个坐得很直的背影正在打坐,少年悄悄地爬上了一颗树,无声无息地向下看着。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那白衣男子忽然间开了口:“出来吧。”
关灵道的头里面忍不住一声轻响。
少年背着那树枝向着白衣男子飞过去,摘下一颗果子放在白衣男子的唇边:“师父修炼辛苦。”
关灵道默然无声地望着他们。
原来如此。
这画里发生的事竟然不是持续向前,昨夜酒宴之后,画里的时间竟然回到了三天之前。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星期四晚上开始发烧,星期五最惨,哪里也没去,就在床上睡觉。昨晚开始写更新,现在终于写完了,字数比平时要多,就当是补偿。么么哒,谢谢微博上的温言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