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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是君墨最喜欢的季节,山里的老鼠为了过冬,通常都吃得多,浑圆滚胖,跑也跑不快。当年它不过是条小蛇,还学不会追捕,只得眼巴巴地等着石蕴声和石敲声抓了老鼠来喂它。今年是没有石蕴声的第一个秋季,不但蕴声哥哥没了,连去年刚出现的关灵道也不见了。
与之消失的,还有石桥声的毛笔。
也不是彻底消失了,笔还在,里面却是空空荡荡的了。
宋顾追正与石桥声在亭子里坐着喝茶,岑家地处江北,气候比上清宫要干燥许多,青石铺路,大房子大树,古树干皆有七八丈高,拔地而起,把偌大的院子显得空旷许多。岑家的先祖喜欢银杏,满院里都是几百上千年的银杏,秋天一到,金黄色的银杏叶沙沙作响,风吹过,四处飘落下小小扇子。
君墨在石桥声腿边的木椅上盘成了团,尾端动了动,溪流的水花声响起,引着两只不明所以的小鸟落下来倒挂在旁边的树枝上,低头四找这附近哪来的流水。
“它怎么了?”宋顾追问,“看起来心情不好。”
“嗯,让它去吧。”石敲声抿了一口茶,“今年谁都不好过。”
这话说得对,谁都不好过。莫仲贤睁着一双大眼坐在旁边,茫茫然眸子里没有神采,手指却轻轻抖了抖。宋顾追最近时常猝然发呆入定,有时说着话就突然闭上嘴,清醒过来的时候却不记得自己做了些什么。
这怪象越来越经常,有时会失去意识三个时辰之久。
每一天都像是施舍来的,过得心惊胆战,宋顾追不知什么时候会变成个无知无觉的怪物。
这话他却不敢说,他是个没什么用处的瞎眼瘸子,连生活小事、往来行走都要宋顾追照顾,他能做什么?宋顾追不想提这件事,他便也只能装着忘了,只是时不时攥着他的手,下意识地怕他哪天忽然间不在了。
宋顾追有时见他这副模样,说道:“我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你还是可以指使我做这做那,紫檀宫的弟子就是如此。”
这话的意思是,就算变成了傀儡他还能在他身边,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跟之前没有两样。
可是他要个只会抱着他到处走的傀儡做什么!
连岑墨行都能死而复生,宋顾追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沦落到这种地步?大家眼里面只剩下那个要死不死的关灵道,宋顾追为了上清宫搞得人不人鬼不鬼,有谁关心过他的死活?
他的恨意滔天,想到这些就忍不住想咬人。他跟随众人住在岑家,被人伺候着不太像回事,不得已把手腕和脚腕铐了起来,表面上是个归顺了的囚犯。
“三宫主正与岑墨行说话。”石敲声道。
死而复生,不知中间又经历了什么事。计青岩对岑家当真仁至义尽,这世上他在乎的事不多,唯有岑家和关灵道能让他千里迢迢而来。
宋顾追也不好说些什么。之前计青岩藏得深,他一直没看出端倪,最近随他来到岑家时才发觉,他对这里的礼节、习俗、院落都不生疏,跟家主岑诉秋说话时的语气也有些不自在的古怪,不像是从未打过交道的模样,不禁心里面暗中吃惊。
计青岩怕是自小就生活在这里。
岑诉秋只有一个儿子,那便是死而复生的岑墨行,与他死去的妻子江氏所生。计青岩又是他什么人呢?
他曾听说过,岑诉秋过世的哥哥留下了一个儿子。这事知道的人不多,他也是近来听人隐晦地提起,这少年性情冷淡不爱亲近人,下手不留情,连切磋时也屡次伤害族中弟子。岑家上下对他本就不喜,唯独岑墨行觉得他的修为高,愿意同他亲近,时不时让他陪着自己在山中玩耍。
不想这日出门,他莫名其妙地打了个盹,醒来时眼前空空如也,就这么把岑诉秋的独子弄丢了。
岑诉秋的伤心失望难以言说,把这孩子赶出了家门,叫他再也不要回来。
那少年从此不知所踪。
岑家上下大肆追查,把方圆百里翻了个遍也没找到蛛丝马迹,一找半年,希望逐渐渺茫。多年之后岑家本以为岑墨行死了,不想他这时又突然间出现了。
失踪得神乎其神,回来得也是神乎其神。
一如现在的死而复生。
岑墨行死时找不出原因,却是真的断了气,可是这么个已经死得通透、以至于下了葬的人,尸体却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坟墓里消失,多日后又奄奄一息地出现在岑家的后山。
这些日子来,岑墨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岑墨行醒来之后便每日静坐,三缄其口,谁同他说话也问不出什么,唯独想见三宫主。要不是如此,岑家家主也未必放我们进来。”宋顾追道。
这话说得隐晦,可他和石敲声都隐约猜到了事情的梗概。
当年的事要是换在别人身上,怕是死也不想回来的。把他赶出去时不留情面,要他回来却是随手一招么?
计青岩回来是为了岑墨行,他对岑墨行有愧。
放眼岑家上下,唯独岑墨行是愿意亲近他的。
“只是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石敲声把无精打采的君墨抱在怀里,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自己的毛笔。
果然,只剩下他和君墨了。
那毛笔许久之前便时常没有动静,可是不管如何,夜里还是会醒过来陪着他看书,时不时在书页上写下自己的真知灼见。直到灵道从紫檀宫被人带走的那天,毛笔里的魂魄彻底消失了,自此再无动静。
这事他早有所觉,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总觉得那毛笔里的魂魄学识渊博,看法犀利,待在笔杆里当真委屈了它。
它离开之前在纸上写了一句话:“多年相伴,欢笑如在耳边,望你安好。”
石敲声看到这字条的时候没有出声,低头看了好一会儿,把那张纸慢慢折好收了起来。
这事唯有君墨知道,夜深人静时,他时常捧着那毛笔,就这么呆呆地看一宿。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本以为把紫檀宫灭了就好了,想不到还有这么多的后事。”宋顾追感慨,“总觉得岑墨行这事与紫檀宫脱不了干系。”
一场大战总免不了死伤,细算下来究竟是谁赢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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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袅袅,绕着身形消瘦的男子,暗香暗涌,隐隐不知从房间里哪处而来。
男子自然是颜如玉,身型高挑,虽然瘦,却是大病初愈的憔悴,更衬得他眉目如画。他穿着岑家的青色单衣,形容枯槁,向计青岩笑了笑:“哥。”
岑家不把堂兄弟分得太清,只要是岑家人所出,同辈间都是“哥哥”“弟弟”得叫。
“我已经不在岑家了。”计青岩疏远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
岑墨行低下头叹了一口气,半晌才道:“你体内流的是岑家的血,你不愿意也没办法,别人想要也要不到。”
计青岩没有应声。既然他体内流的是岑家的血,为什么要流落到上清宫,连家也回不得?他体内流的是岑家的血,却终究难做岑家的人。
“我那天死得突然,不知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夜里突然间身体僵硬,能听能感,却就是半点也动不得。不多时我没了意识,隐约觉得四周有哭声,心里着慌却就是不能动。再过了不知多久入了棺,我眼前全都是黑的,被人埋在了土里。”细想起当天的事,岑墨行终于开了口。
“之后呢?”
“之后我不知被什么人挖了出来,被拖着去了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当时说不清楚在哪里,只知道附近阴暗,气味难闻,似乎是个牢房。再不过多久我清醒过来,眼前是个穿紫色华服的男子。那是紫檀宫的紫衣壇主。”岑墨行的双唇紧闭起来,神色凝重。
“他对你做了什么?”
“开始只是打听我岑家上下的事,我三缄其口什么都不说,他便开始问你的事。他们对上清宫极有兴趣,问我这些年来是否跟你还有来往。我摸不清他想做什么,还是什么都不说。”
计青岩低头看着他隐藏在袖子里的手,手指齐齐断了两根,身上又是伤痕累累,不必说也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你怎么逃出来的?”
“不久前紫衣壇主再也没出现,我装死,引得看守的弟子前来看我,伺机把他们全都杀了,拼死逃了出来。”岑墨行的双眸低垂,“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你引着人杀入了紫檀宫。”
计青岩沉吟着:“你还记不记得那地方在哪里?”
“记得。”
“那好,等你伤好之后一起去看看。”
“是。”岑墨行说着缓缓下了床,“我已经好得差不多,再过几日就可以出门,那地方离这里也不远,两三天的行程就能到。”
“也好,夜已深了,你先睡吧。”
刚回自己的住处,又有弟子跟着过来,说岑墨行想请他后晚一起喝酒,计青岩应下了。岑墨行是岑家未来的家主,对计青岩如此青眼有加,其意图也很清楚。他不明说,岑诉秋自然不能说些什么,有时不小心在院子里碰到,神色便有些微妙的尴尬。
虽然没有明说,岑诉秋却也与岑墨行不轻不重地说过此事,不少路过的人都听到了。“有我在的一日,他就休想再回岑家的门。”他说。
这话是让路人听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说穿了也便是说给计青岩听的,于是青衣把这话一字不差地传到了计青岩的耳中。计青岩听了点了点头,与往常一样摆了个无动于衷的脸,看不出是伤心还是不在意。
岑诉秋连日来事多,岑木衣被紫檀宫掳去几个月,不想却是给计青岩和戚宁给救了。岑诉秋带人去紫檀宫接她之时,看到的却是戚宁端着碗正坐在床前给她喂汤,当时他的脸色沉下来,当即把岑木衣拉了回来。
这次计青岩来岑家,戚宁也想跟着上门,岑诉秋让其他人进来,独独把他挡在门口。戚宁这样的女婿,南北朝里但凡珍惜女儿的父母怕是无人想要,岑家毕竟是世家,女儿的名声被人弄成这样,只怕是要一辈子锁在家里不得见人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事说不清楚孰是孰非。
两日后的傍晚,计青岩独自来到后山赴宴。
两张八仙桌摆在银杏树下,这树怕是已有千年,树干挺拔,高有十丈,多少年来巍峨屹立不倒。扇叶翻飞,群峰秀美,映着远处夕阳西下的云海落日,当真是江山如画。
岑墨行一身青衣站在树下等候,宽大衣袖微微鼓动,清香随风而来。
岑家墨行出生时便身上带香,兼之人物出众,不由得引人遐想,因此诗中便有了“夜拢雨香可入味”的说法。这说法他自己不喜,却也不能说些什么,平时家人提起来时便面露不郁,家人见状便谁都不敢说了。因此这诗在外面流传已久,反倒是岑家无人说起。
岑墨行客气地请他入了座,笑着说道:“我已痊愈,今夜我们喝酒叙旧,明日就出门吧。”
计青岩在八仙桌前坐下来,刚要端起酒杯,忽然觉得袖子里有什么鬼鬼祟祟地微动,像是有什么紧拉他的手臂,不想让他喝酒。
计青岩的心思一顿,刹那间狂跳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