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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明,但太阳却并未破晓而出,阴郁而灰蒙蒙的苍穹沉沉的坠压而下,屋内的人只好续了一盏快烧尽的油灯。
荀玉卿醒过来的时候,屋内只是朦朦胧胧的有光,他眯着眼睛看向身侧,却发现意无涯与他并排躺着,脸色苍白的像是一具死尸。人但凡毫无防备的见到死尸,定然是要吓一大跳的,荀玉卿却没有吓到,他只是怔怔的,茫然的看着意无涯苍白的容颜。
似乎是怕自己分辨错误,他忍不住又伸手去摸了摸意无涯的手,手自然也是冰冷的,荀玉卿那双明亮而妩媚的眼睛,不禁黯淡了下去。
这世上的好人似乎总是活不长。
荀玉卿的眼睛仿佛有了些湿意,鼻子也微微有些泛酸,他跟意无涯的交情并不算十分好,两人也不过才认识了几日,可对方对爱子的关切体贴,与玉秋辞的默契体贴,还有之前在面具人们面前,将自己护在身后的举动……
人心肉长,一旦与旁人有了联系,自然是容易遭受触动的。
荀玉卿忍耐着,可是鼻子却酸涩的难以忍受,他的全身都几乎因为这种克制而忍不住发起抖来。
他实在无法不去想起那个躺在摇篮里的婴儿以后要度过怎样孤独可怜的人生。
在这种极端的寂静之下,荀玉卿忽然听见了什么奇怪的声音,这种声音就好像是滴水落入中的声响。
荀玉卿在以前曾经听过这么一个实验,人以为自己被划开了一道伤口,而水龙头模拟着滴血的声响,把人活生生吓死了。他这会儿想起这件事,其实倒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无端想了起来,因而又很快振作了起来,他想:“要是意无涯真的在流血,说不准只是失血过多,他还有些法子能救!”
这么一想,荀玉卿仿佛整个人都有了精神,便猛然坐起身来,可是他起身太急,刚起来就感觉天旋地转,又重新倒了回去,视线变得一片朦胧。这时他的意识才算完全的清醒了过来,只觉得全身上下的每块肌肉都酸痛无比,尤其是原先被烟波剑嗑到的地方定然是淤青了,钝痛得几乎有点钻心。
屋内的另一个人终于察觉到荀玉卿醒了过来,连忙走了过来,半是怨怪半是欢喜的甜蜜道:“哎呀,你醒了怎么不出声哩,来,我瞧瞧,你有哪里摔疼了没有?”
荀玉卿绽开双睫,只见极熟悉的一张脸映入眼帘,竟是卜旎,几乎有几分恍如隔世的味道。
此番相见,是荀玉卿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他眨了眨眼睛,不可置信的低语道:“卜旎?”
“哎,是我。”卜旎笑开了花,甜甜腻腻的回道。
“我这……难不成是在做梦。”荀玉卿的手臂都在发抖,他来到这个鬼地方就绷紧的神经跟身体在之前的昏睡中猝不及防的松懈下来,一下子就没了力气,颤颤巍巍的扶住自己的额头与眼睛,想要努力支起身来,“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卜旎还是老样子,全然听不进别的话,捧着脸好似含羞带怯般道:“哎呀,玉卿儿连做梦都在想我呀,我也是。”
“是你救了我们?”荀玉卿想起了昏迷之前看到的那抹紫蓝色,微微喘着气道,他无力的扶着床榻,挣扎了几番,总算慢慢的坐了起来。他低头看着意无涯苍白的面容,伸手在他鼻下悄悄一探,鼻息似有若无,但还算是有些气,他不由得松了口气。
“好极了,他还活着……”荀玉卿的话音刚落,目光稍稍游移,便落在了地上一个极小的木桶上。而意无涯青蓝色的手垂在床边,手背上开了一道口子,血顺着手背流向手指,打指尖一滴滴落下,方才荀玉卿听见的声音也是由此而来。
这小小的木桶里,已有了小半桶的血了,显然也是意无涯脸色苍白的主要原因。
荀玉卿这会的脸色比意无涯还要白上几分,他不可置信的看向了卜旎,低声问道:“卜旎,你是在救他吗?”他知道中了毒应当要放毒血,但是需要放这么多吗?意无涯看起来快死了。
卜旎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尴尬,他微微咳嗽了一声,像是怕荀玉卿生气般的微微瑟缩了下,轻声道:“不是……这个毒很珍贵的,也很少有他武艺这么高强的人中这种毒,所以,我就想采点血。”顿了顿,卜旎又在嘀咕道,“更何况,你一直抓着他的手……我才不想管他是死是活。”
采点血?因为我?
“……”荀玉卿什么话都没有说,他什么话也都不必说,那双明亮的充满希望的眸子倏然黯淡了下去,他从怀里掏出了一瓶金疮药来,为意无涯的伤口敷上,声音渐冷,“这些血够用了吧。”
愤怒与无力最容易使一个人颓废,也最容易使一个人爬起来。
荀玉卿只觉得身上的每个部分都在燃烧,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力气,叫他终于起了身,他跨过床榻,看也没看卜旎一眼,只是下了床榻,撕下衣裳上的一块白纱,为意无涯手上的伤口包扎了起来。
“我很谢谢你救了我们二人。”荀玉卿淡淡的看了一眼卜旎,语气从容平静的仿佛两人从未相识,也毫不相关,“也谢谢你当初的不杀之恩。”
他的言下之意,便不再当卜旎是朋友了,否则以朋友之间这般客气疏远的口吻,想来也只不过是点头之交,当真有几分情意的,听了可不得难受死。
卜旎岂止是难受的要死,他简直难受的想在地上打滚,可是他瞧着荀玉卿冷冰冰的目光,却拙嘴笨舌的,什么解释都说不出来了。
有些人,有些事,他永远是改不了的,荀玉卿心里又何尝好受,当初秦雁一事,卜旎也爱乱开玩笑,可到底没有做出什么事情来,因此荀玉卿虽然有些生气,但很快就原谅了他。如今又是这样的原因,又是这样的理由,无论卜旎是有心还是玩笑,荀玉卿都实在是无法忍受了。
他这个晚上经历的事,遭遇的人,几乎没有一样令他顺心的,不需要卜旎再来烦人了。
“对了,接下来这番话,我自觉得有些自作多情,若是没有,那自然最好,若是有,还请你听到心里头去。”荀玉卿坐在了床边,看着退后了好几步给他让开路的卜旎。
他们二人已经许久未见了,卜旎的脸上可怜巴巴的挤出点笑容,看起来无辜又可怜,荀玉卿一动不动的瞧着他,缓缓开口道,“我若是有什么叫你误解的地方,请定然原谅我,我当真对你无意,因此我喜欢谁,不喜欢谁,不必你多加费心,你救我性命,自然是很感激的,大恩大德,今日无力,日后定然会报。”
卜旎显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直白难堪的话来,怔怔的一下子失措了起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说错了什么话,眼睛水汪汪的,像是很快就要哭出来似得,嗫喏道:“可是……可是……我只是喜欢你啊,这也不成吗?我悄悄的喜欢你,又不麻烦你。”
“不成!”荀玉卿冷冷道,“不麻烦我么?在我瞧来,却已麻烦的够多了。你若当真只是想悄悄的喜欢我,何必来管我的闲事,跟我说出这番话来,要糖吃的孩子说‘其实我也没那么想吃’,多半是想吃的要命,想吃的很,不然他绝不会说出来的。”
卜旎看着他脸上极陌生的表情,此刻的心情比之前还要更难受百倍千倍,不知为何荀玉卿会忽然说出这样无情的话来,他把目光一转,落在了意无涯惨白的面容上,只当荀玉卿是在生气自己不肯救意无涯,便咬着唇,不甘不愿道:“好嘛,你就这么喜欢他,那我……那我治他就是了,不算你的,只当我还这桶毒血的情了,好了么!”
他赌气般的将荀玉卿挤了开来,打袖子里掏出一只金色的蛊虫来,放在了意无涯的手腕上,嘀咕道:“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我救了他便好了,先说好,我救完他,你可不准再生气了。”
荀玉卿看了看卜旎,又看了看意无涯因为疼痛而慢慢渗出冷汗来的面容,对方似乎还在昏迷,却仍感觉到了痛楚,几乎整个人都微微痉挛了起来。他好似局外人一般站在旁边,不知不觉的,便闭上了眼睛,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晃晃的。
他既救不了岁栖白,也救不了意无涯,生平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是这般的无用。
不过一会儿,意无涯的情况就有所缓和,他那只青蓝色的,被白纱包扎着的手的颜色在慢慢变回原样。
卜旎背对着荀玉卿,荀玉卿自然是瞧不见他的脸色的,自然也看不到他心里又气又急,恨不得下蛊虫直接杀了这个躺在床上的男人。但他也心知肚明的很,要是这个男人一死,荀玉卿定然是要恨他一生一世了。
因此无论他再生气,再愤怒,也只能闷闷不乐的医好这个男人。
他就知道,他早就知道,只要一时半会不呆在玉卿儿的身边,玉卿儿那么好的人,一定招蜂引蝶的很!现在居然还为了一只臭虫生自己的气!
可卜旎能怎么办呢,他也只好妥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