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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这地界估么是天下恢复力最强的城市,今个儿红巾军兵临城下了,明个儿八王杀进京城勤王了,后个儿满大街里议论吃人肉喝人血的小白龙王进了京城了,皇后带着妃嫔上了吊,皇上砍死了公主自刎了。
再过几日小白龙王死了,姓乔的坐北朝南当了皇帝,京城地面被清水洗刷得干干净净,内城的府宅也各有了新主子,临街的门脸铺子别管背后的主子换没换,生意重新兴隆了起来,米价降了,盐价降了,连肉都比原先便宜了些,京城的百姓又有了些笑脸……看意思这回这是真太平了……
于是百姓们又开始称颂新皇了,又开始说这世道太平了,又开始一颗白菜两根葱的讲价生活了。
“大嫂,您这白菜水太大了,怕是搁不住啊。”
“这位娘子您可真会讲话,我这菜是今个儿早晨现摘的,京里已然三、四天没下雨了,哪里来的水。”卖菜的大嫂笑吟吟地说道,所谓贬货是买主,她并不介意有人说她的菜不好。
“那三文钱一捆也太贵了。”买菜的妇人年龄不大,约么二十出头左右,梳着利索的圆髻,青印花布包头,头上扎着一根银簪子,眉清目秀的,说话慢慢悠悠的,讲价的时候却不含乎。
“哪里贵了,东街走街串巷的捆比这个还小还要四文呢。”
“你搭我两根葱吧。”
“成,瞧你这妹子长得文雅,我当交个主顾了。”卖菜的农妇捡了一捆小白菜,又搭了两根葱出去。
买菜的妇人把菜搁进篮子里,盘算着自己手里的银钱,约么还能再买两根骨头回去熬汤,便往肉铺里去了。
刚行到肉铺附近,便遇见了一个年约四十几岁的婆子,婆子穿着洗得有些发旧的布衫,耳朵被耳坠子坠得有些豁,“阿福买菜啊。”
“大婶您也来买菜啊。”买菜妇人正是张宫女举荐的同福,她本是市井中长大的,回归市井自然极了,丝毫没有旁人想像中的窘迫,反而有些自在。
“是啊。”大婶瞧着她自然不见愁苦的神色,脑补了许久的话憋住了没说,最终变成了——“你娘的身子如何了?”
“已然好了大半。”
“唉,你娘真是命苦,一个人守寡苦熬苦业的把你们兄妹两个拉扯大,结果……你……你哥哥好不容易娶了媳妇,你娘有了孙子,你又出了宫嫁了人,我们都说你娘要苦尽甘来了,结果又出了这档子事……”大婶还是把一长串同情的话说出来了,“这世道啊……”
“是啊。”同福小心地应着,脸上还是淡然的样子,肉铺里的张屠户大声咳嗽了一声。
“阿福!你晨起时让我给你留的骨头还要不要了?”
“要!”同福应了一声,小跑过去,“多少钱。”
“不过是些没人要的骨头,哪里能收妹子的钱,你哥哥的腿要多补养,日后你只管每日来我这里取骨头就是了。”屠户把案板底下藏着的几块带肉的骨头一股脑的塞给她。
“这怎么使得。”
“我与你哥哥是何等的交情?若非是我本小利薄,漫说是骨头,便是肉也是凭你随意拿去的。”张屠户说道。
“多谢张大哥了。”同福知道张屠户与自己兄长是发小,从小一起长大的铁哥们,自家出事以后多亏了张屠户周全也没有推辞,拿了骨头便走了。
刚才的大婶见此情形,眼珠子一转又开始想新的话题了,快走几步追上同福,悄悄拽了拽她的袖子,“阿福啊……你瞧张屠户如何?”
“呃?”
“他虽是个屠户,但家境不差,去岁死了娘子,一个人带着个儿子再没有讨老婆,你现下也是一个人……大家都是邻居,知根知底的,你若是……我愿从中说和。”
“婶子,多谢您了,我家现下这般景况,我暂且不想嫁人。”同福从心里往外叹了口气,这些人,自己个儿自从回到了家,就不断的上门不断地打听自家的事。
外面有传自己是跟人私奔的,也有传是卷了主家的银子的,也有人传她主家一家子已然死于乱军之中的,至于她为什么活下来,说法就多了。
她微微一福身,推开自家窄窄的木门,跨过门槛进了自家的小院。
院子里满满的都是药味,断腿的哥哥,后院住着老娘,余下的只有蹲在药炉旁熬药的十二岁的小丫头翠儿。
哥哥原是替奉国公府里管铺子的掌柜,嫂子是商户之女,家中的日子本来过得红红火火的,可惜一朝皇朝势败,嫂子听说似哥哥这样的人就算逃得活命怕也是再无什么好日子过,卷了家中的细软财物,带着孩子跟“表哥”逃了,哥哥追出去遇见乱军,被抢夺了财物不说,还被打断了腿,若不是遇见熟人相救,八成早已经死在了外面,老娘看见哥哥被人用门板抬回来,当场便晕了过去。
家里日子红火时亲戚们来来往往热闹致极,娘生了风寒都有几波人探望,亲戚们眼见自家败了,除了几个上门来假意关心实则偷鸡摸狗的“亲戚”之外,再无外人来。
幸亏娘捡回来的养女翠儿机灵,晓得把家里值钱的东西藏起来,也晓得央人写信告诉自己,否则自己回来那一日,娘跟哥哥怕是早已经不在了。
同福拎着东西进了厨房,先把骨头拿水洗了,又拿了面出来打算做面疙瘩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的敲门声。
“谁啊?”翠儿站在门外问。
“是我,詹六。”
翠儿愣了一下,她不知道谁是詹六,而且这人说话的声音好奇怪,是个男声吧,又有点女音……
“是六哥来了,快请进。”同福用围裙擦干手上的面粉,解了围裙迎了出去。
翠儿糊里糊涂的开了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三十岁左右,面白无须,身体却颇壮实的男子。
男子嘴唇下耷,看见翠儿诧异的神色,略一撇嘴,抬腿进了院。
“六哥一向可好?”同福将他迎入堂屋高座。
“没什么好不好的,咱们这样的人,不过糊口罢了。”詹六说道,他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四下看着这个家,同福的家到底阔过,虽说细软等等俱都不见,但搬不走的家俱都是上好的木料打的,工也精,“你这家收拾得不错啊。”
“六哥见笑了。”同福奉上香茗,“这是今年的新茉莉花茶,比不得六哥往日喝得,剩在新鲜,您尝尝。”
詹六拿起茶盏只是沾沾唇就放下了,“我今个儿来呢,是有好事跟你说。”他说话时慢条斯理,透着一股子的骄矜,前朝太监手握权柄,詹六也曾不大不小的管着一些事,家底甚丰厚,张宫女在宫里时与他结了对食,现下在侯府也不少赚钱,他可以说是生活优渥,虽没了权势,亦是有一股子派头。
“您说。”
“你上次说家里实在是艰难,想要再出来做事,我跟舒娘提了提,她也素知你的为人,觉得你在家这么闲呆着可惜,便在主子跟前替你说了不少的好话……”
“您的意思是……”
“侯夫人后日要去青羊宫烧香,成与不成,全看你有没有那个福份了。”
同福站了起来,曲膝跪倒,“多谢詹六哥跟张姐姐的恩典,同福此时身无长物,无以为谢,唯有……”
詹六食指按唇……“大家伙都是从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出来的,话呢,都听得不想听了,你只须记得,我们夫妻两个能抬你上天,也能踩你下地……”
同福头磕在地砖上,已经凉了的心渐渐热了起来,人都说伺候为奴低贱,却不知相府门前七品官的荣耀,她要让董家重新站起来,让哥哥重新做人上人,让母亲重做富家太太,她要把失去的全都夺回来。
一辆马车晃晃悠悠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驶过,隐约的能听见里面的哭声,赶车的疤脸汉子大声喝骂了几句,里面哭声一下子停了,疤脸汉子还是不满意。
“老婆子,管管里面的几个骚蹄子!”
“知道了。”车里的婆子一边应道一边使劲儿拧着一个小丫头的耳朵,“哭!哭什么哭!还当自己是官家小姐吗?若非皇上仁慈,你们一个个早就被卖到窖子里去了,哪有如今的日子?我告诉你们,越早把过去的事忘了越好,过去你们身边的丫鬟婆子怎么伺候你们的,你们就怎么伺候主子!”
婆子嘴上说得狠,却没真下狠手,这些前朝犯官之后,论模样都没得挑,比那些乡下收来的柴火妞差了天地,一个个又都识文断字知书达礼,正是那些个新贵们眼里的抢手货,若非圣上有恩旨在先,罪不及妻子儿女,这些个人早就被教坊司挑走了,哪轮得到她……
这些小姑娘们跟着家人最短的也被关了半年了,一身的娇气早就被磨光了,她们也知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道理,抽抽噎噎的互相看了看,都不说话了。
其中有一个名叫展眉的,叹了口气,她本是姨娘生的不得宠,富贵时她没好日子过,全家逃命的时候没人记得她们母女,沦落了却要跟着受罪……新皇登了基大赦天下,连带着他们这些前朝犯官之后也得了恩旨,亲人故旧只需出十两银子便能赎买,嫡母嫡姐第二天就被人接走了,留下她跟姨娘没人管,她们娘俩在牢里呆了半年多,皇上又下了新旨,三十以上没人要的犯官眷属送去尼庵修行,三十以下的“许配”有功将士为妻为妾。
虽然已经二十有五但颇有姿色的姨娘被一个瘸腿的军士带走了,她们这些没人要的小姑娘则被交给了官牙……
那个被拧耳朵的小姑娘,据说是前朝公主的女儿,是什么什么县主,天之娇女,别说她这个庶女,就是她的嫡姐也不配给她提鞋,现如今还不如她呢……至少她知道什么是能屈能伸,不像县主……昨个儿晚上还在说会有人来接她的……
她看着身上崭新得有些蛰人的布衣,就这样了吧,打今个儿起她就是个丫鬟了……像是这人说的那样,过去的事都忘了吧。
马车停了下来,婆子先下了马车,小姑娘们一个个像是小鸭子一样被赶上了车,这里……展眉忍不住四下瞧了瞧,又看了眼县主,脸上带着疑惑,县主低着头还在哭泣,并没有注意到挽云的眼神,牙婆瞪了她们一眼,“老实些!不要乱看!”她上前敲开了角门,看门的婆子瞧了瞧她,又瞧了瞧她后面的那些小姑娘,“怎么才来?夫人催了两次了。”
“路上有些事耽搁了。”牙婆一边说,一边递过去一角银子,看门的婆子拿过银子咬了咬笑着塞到了怀里。
“快进去吧,小梅,你带她们去见夫人。”婆子换了个小丫头子带路。
牙婆带着她们走了许久,穿过一道月亮门到了一处疑似后花园的所在,小姑娘里面忽然传来一阵哭声,原来是那个县主……
“这是我家!是我家啊!母亲!母亲!”她大声嚎哭了起来,原本身为天之娇女的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是以这样的身份“回家”的。
牙婆狠狠打了一下她的嘴,“闭嘴!”
展眉拉住了她,“别哭了!快别哭了!”
县主紧紧扯着展眉的衣襟,依旧哭个不停,重回自家府第,却是以奴的身份确实可怜,可是可怜也别连累她啊,展眉想要扯开她的手,可是县主把她的衣服揪得太紧了,她又不想动作太大惹牙婆不高兴,只能忍着,幸亏牙婆好像注意到了异样,使了个眼色,跟着牙婆一起来的几个年长的婆子,捂住县主的嘴,将她顺着角门扯了出去。
展眉瞧着自己被弄皱的衣服,知道等待县主的会是不堪的下场,也只有忍住了不出声,同时沦落人没人能同情谁,帮助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