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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烛光幽幽。
景王妃跪坐在小桌旁,认真地抄写着一卷经书。
夏季的夜,略有些燥热,屋子里置放了冰块,却并不怎么解暑,外头知了争相叫着,荷塘也传来几阵蛙叫,扰得人难以平静,惠仁擦了擦汗,她都有些坐不住了,不明白王妃怎么还能静下心来。
她轻轻地打着扇,试探地说道:“王妃……”
“别呱噪。”景王妃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便打断了她的话。
惠仁苦恼地叹了口气,您至少听我把话说完啊,您到底知不知道事态有多紧急?
可纵然惠仁再苦恼,也架不住人家是主自己是奴,景王妃既然不想听,她就断没有梗着脖子继续“呱噪”的道理。
“唉。”她又叹了口气。
景王妃继续抄书。
说来也怪,蝉鸣蛙叫声不绝于耳,惠仁却依旧能清晰地听到景王妃落笔的沙沙声,细腻,清隽,如一捧山涧的溪水,在盛夏稍来一抹凉意。
渐渐的,她竟静下来了。
如此又过了两刻钟,丫鬟禀报,景王来了。
惠仁的眸子里掠过一丝诧异,随后,识趣地退了出去。
景王妃没如寻常王妃见到王爷那般行礼问安,依旧淡淡地抄写着手里的经书,甚至,连个眼神都没给景王。
景王的眉心蹙了蹙,却也没发怒,只是走到她对面,缓缓地坐了下来。
他看着景王妃,景王妃看着笔下的经书,他不说话,景王妃也不开口,二人就那么僵持着,气氛诡异而冰冷。
这样的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惠仁远远地站在廊下,有丫鬟问她,是否要上一壶茶,惠仁摆了摆手。
还是景王开口了:“到你这里,连杯茶都没得喝?”
景王妃淡淡地道:“王爷屋子里什么好茶没有,我这儿的,入不了王爷的眼,还是别拿出来恶心王爷了。”
景王碰了个软钉子,面色有些幽暗:“林侧妃的事,你可知道?”
景王妃不理他。
他自顾自地说:“因为被野猫惊到,摔了一跤,一对龙凤胎里只保住了女儿。”
景王妃冷笑:“保住一个算她命大。”
景王眸光暗了暗:“听你的口气,野猫的事,像是你干的?”
景王妃又笑了一声:“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你……”景王被气得噎住,这女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这么和她说话!
景王妃似嘲似讥地说道:“王爷跑来,不就是想听我亲口承认害死了您儿子吗?好,我承认,这下王爷满意了吧?”景王妃讥讽地看着他。
“我可没这么说!”景王撇过脸。
景王妃漫不经心道:“说不说出口有什么区别?信我,不必来问我;不信我,更不必来问我,反正我说什么在王爷眼里都是在为自己开脱。”
景王浓眉一蹙,定定地看向她:“青鸾你一定要这样吗?”
景王妃眉梢一挑:“我怎样?”
那轻飘飘的语气让景王心里的火气,噌噌噌地往外冒,他努力压下,说道:“我们就不能好好说话?”
景王妃呵呵一笑:“王爷缺好好说话的人?”
“青鸾!”景王绷不住了。
景王妃却丝毫没被他吓到:“想找温柔贴心的,上林侧妃那儿;想找年轻会撒娇的,上乔姨娘那儿。我人老珠黄脾气臭,伺候不了王爷,王爷请回吧。若实在要治我害死您孩子的罪,也请先等我把这卷经书抄完。”
景王不耐地瞪了那经书一眼:“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抄什么经书?知不知道外面发生多大的事?不止林侧妃的事,还有……”
不等他说完,景王妃无畏一笑:“再大的事不也有王爷顶着吗?王爷不愿意顶了,还有顾家,我顾青鸾生来好命,天塌下来都有人替我扛着,我就不操心了。”
“顾青鸾!”
“王爷除了叫我名字,就没别的可说了?那还是请回吧,我虽不如王爷忙,却也不真的十分空闲。”
景王被气得七窍生烟,捏紧了拳头,双目如炬:“你究竟有没有把本王放在眼里?真以为本王不敢把你怎么样?”
“放在眼里了。”景王妃顿了顿,景王脸色稍霁,却又忽然听得她说:“没放在心上罢了。”
景王的脸黑得可以拿去研墨了。
景王妃睨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其实王爷何必这么激动?不就是死了一个孩子吗?王爷早该习惯了吧,又不是没死过。”
“顾青鸾你还是人吗?你怎么能讲出这种话?”景王暴走,一拳头砸在桌上,桌子被砸得粉粹,墨汁泼了一地,溅满刚抄完的经书。
景王妃的面色瞬间变了,啪的一声将笔拍在地上:“出去。”
“你敢撵本王?这里是王府!”
“出去!”景王妃一声厉喝,眼圈发红,像隐忍着山洪一般,随时可能崩溃。
“你简直不可理喻!”景王深深地看她一眼,起身出去了。
惠仁将景王送到门口,跨过门槛后,景王突然挺下步子,不解地说道:“她是不是成天窝在家里窝出毛病了?”
惠仁揶揄:“呃……这……”
“两件大事儿,都是冲她来的,本王好心来找她,想说的,一句都没让说,尽陪她吵架了!”出来才发现正事儿没办,就打了点嘴巴仗,景王气坏了,“本王太惯着她了是不是?都蹬鼻子上脸了!抄经书抄经书,又不是尼姑!”
景王是个顶好的性子,连林妙妙都觉得他宽厚随和,十分愿意亲近他,可每次碰上顾青鸾,他就跟被点着的火炮似的,怎么都控制不住!
惠仁曾听睿嬷嬷说过,王爷与王妃年轻时也曾如胶似漆过,当年王爷只是个冷宫的落魄皇子,而王妃是顾家嫡长女,是最有资格母仪天下的人,听说已经被内定为太子妃了,不知怎的看上了王爷,愣是把大皇子,也就是太子的婚事都拒了。
王爷当时多穷啊,连套像样的衣裳都买不起,成天被冷宫那些杂碎欺负。
顾家扬言,若王妃执意与一个落魄皇子在一起,就把她给逐出家门,王妃二话不说地走了。
荣华富贵,王妃是抛得下的。
王爷也是。
皇帝当初亦不太赞成这门亲事,顾家近千年传承,比大周朝的历史还悠久,到这一代只得顾青鸾一个嫡女,此女是注定要做下一任皇后的,万不能配给一个不中用的庶子,皇帝一怒之下对王爷发了狠话,要么分开要么死,王爷比王妃还倔,竟真把那杯毒酒吞了下去。
两个完全不被祝福的人,历经千辛万苦走到一起,本该比别的夫妻更珍惜才是,却不知怎的,过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惠仁见王爷还在冒火,轻轻地叹了口气:“王爷,您当真不知道王妃为什么抄经书吗?”
景王道:“她就是不想搭理本王罢了,不是抄经书,也会是干别的。”
惠仁摇了摇头:“后天是小郡主的忌日,王妃抄的是《往生咒》。”
景王不说话了,望着窗户上孤单削瘦的身影,心头涌上一层愧疚,想进去瞧瞧她,却突然,灯灭了。
……
林家得到傅望舒过世的消息是在夜晚亥时一刻,往常这个时辰,林妙妙已经入睡了,可今日,她仿佛有股预感一般,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林侧妃一口咬定是王妃害了她的胎儿,老实说,住进王府之前,林妙妙也这般怀疑过,毕竟太后老人家的确够心硬冰冷的,她不过是得了小暴君一点恩宠,就被太后百般刁难——
可一段日子相处下来,林妙妙又觉得太后不是那种人,就说曾经的那些刁难,除了骂她、罚她练字不吃饭面壁思过之外,也没别的了。景王妃就是个无法与人好生相处的性子,但要说谋害胎儿,她不屑去做,也做不出来。
那个天花丫鬟,一定是别人安插在宁姐姐身边的。
或者,那丫鬟也不知情,是有人算准日子,让她不知不觉间染上天花罢了。
绝不可能是景王妃干的,至于野猫的事,就更不可能是景王妃的手笔了。
就不知是谁在暗算林侧妃,结果让景王妃背了黑锅。
这边,林妙妙在思索林侧妃的事,那边,徐妈妈急促地叩响了姚氏与林崇的房门:“三爷!三太太,不好了!衙门那边来人了!”
林崇与姚氏赶忙穿戴整齐出了门,林妙妙本就没睡,掀开被子追了上去。
姚氏不想带她,她就缠着林崇,林崇顺手把女儿抱在怀里,去了花厅。
来的是一名京兆府的官差,姚氏认得他,上次林妙妙被劫,就是他上老四那边了解了情况,但那次姚氏并未与之打照面,今日问过方知,他名唤赵铎。
赵铎说了护城河女尸一事,因泡水太久,已经全身臃肿,面目全非,但采苓通过女尸右耳上的痣辨别出这是傅望舒,谨慎起见,衙门决定让林家人也前去辨认一番。
既然是辨认尸体,断不能带林妙妙去了,林崇一个人去的,女尸穿的衣裳、戴的首饰,全都是林府定制的,她身上还揣着一封牛皮纸包裹的家书,是写给林崇的,说自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准备离开京城避避风头。
这封信,几乎立刻坐实了他杀的可能。
“听说,景王妃与傅小姐有过一些龃龉,是吗?”赵铎问。
“为什么……这么问?是有什么线索吗?”林崇不知道镯子的事。
赵铎迟疑了一会儿,说道:“事关案件,我不方便透露,还请您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景王妃是否与傅小姐有过节?”
林崇没办法否认,裴琅与荣郡主谈婚论嫁,傅望舒却横插一脚,景王妃恨死了傅望舒,一直在暗中寻找她。
从作案动机上来说,景王妃是具备的。
至于作案手段与作案时机,一个王妃捏死一个孤女,太容易了,她动动嘴皮子,就有无数人前仆后继为她卖命。
当晚,官差们带着逮捕令上了景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