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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燕王府已经开始张灯结彩准备迎接他们王爷的侧妃娘娘,乔珩揣着自己袖中的花名册进宫时路过燕王府门口,看着那儿重新刷过的四根猩红色朱漆廊柱,他忍不住就想送燕王一份大礼。
乔珩想要进宫是不难的,毕竟乾元帝也愿意看到他,尤其乔珩手上还有块宣华门的玉牌,整个上京城,除了几位皇子之外,乔珩大概是最常出现在乾元帝面前的年轻一辈,所以哪怕乔珩身上只担了个从五品的官职,也没人敢小看他。
朱德奎一见乔珩就笑盈盈地迎过来,自从文华殿内常侍王秀英倒了台,这位朱公公混的越加风生水起,幸好朱德奎比王秀英知道收敛,越是站在高处,就越知道跌下去会摔得粉身碎骨。
乔珩朝朱德奎拱手作揖,道:“朱公公,今日一见您就知道您风寒已经痊愈,前些日子您不在陛下身边伺候,我在御前磨个墨都被陛下说差您甚远啊。”
初春的时候朱德奎不慎惹了风寒,不能够在御前伺候,底下的太监谁不想趁着这机会顶替他,可惜老奸巨猾的朱德奎早就留了后手,替乔珩在乾元帝面前说尽好话,乾元帝确实也喜欢乔珩这个后辈,所以那段时间就总召乔珩进宫。
朱德奎按住乔珩的手,说:“不敢当不敢当,老奴当不得世子爷的礼,今儿余铮大人拿了编纂到一半的史册来给陛下过目,陛下甚是高兴,与余大人畅谈了许久才放人离开的,世子爷一会儿说话可要小心些。”
尚书右仆射余铮,是燕王手底下最得用的文官,年初的时候跟尚书左仆射梁云庭争春闱主考官一职,因乔珩说动当时还是尚书令的楚尹出面为梁云庭说话,才使得余铮最后败北,被赶去负责修编史册。
现在梁云庭已经顶替楚尹出任尚书令,乾元帝为了平衡尚书省中各方势力,自然又起复余铮,让燕王一党死灰复燃。
乔珩摸了摸衣袖中的花名册微微一笑,不知道是余铮的史册让乾元帝更高兴呢,还是他的花名册更够分量。
随朱德奎进殿之后,乔珩果然看到乾元帝正在细读余铮送上来的史册。这余铮也算聪明,知道乾元帝并不是好大喜功的人,所以没蠢到在史册中故意夸大本朝皇帝的丰功伟绩,然而这人心眼多得很,每每在介绍完乾元帝的功绩后总要加上一段话,将前人的作为与乾元帝的相比较,固然当中也有许多追忆前人本事的笔墨,但更多的却是暗中吹捧乾元帝。
不得不说余铮这办法很管用,有了对比才有好坏,余铮通篇无任何夸大之词,就更是在肯定乾元帝的功绩,估计如果乔珩不来,很快乾元帝就会因余铮修编史册有功而加恩于他。
“珩哥儿来了,来的正好,两江新贡上来一批雨前茶,朕刚想着你爱茶,你可不就来了,朱德奎,还不快奉茶。珩哥儿上前来,余铮刚刚送上来的史册,你正好也看看。”
“谢陛下。”乔珩捧起史册,认真看了几页,说:“余大人用心了,换了任何人去写这史册,也不可能写的比余大人更好更贴切了。”
乾元帝大笑,隔着几丈路点点乔珩:“你啊,余铮志不在做史,你却偏要把他按死在史官的位子上,越发会作怪了。”
乔珩说做史没人比得上余铮,可不就是要余铮从此被钉死在史册上嘛。
“小臣就这么一说,陛下知才善用,对余大人的去留自有定夺,小臣可不来讨这个嫌。”
乾元帝笑得停不下来,复又想起来问:“你不是忙着招惹康乐家的掌上明珠嘛,怎么想起来进宫看朕了?”
芳菲宴后永定侯府和康乐公主府订下亲事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上京城,虽然碍于女方年岁未到并不能及时成婚,但已经没有人敢背地里暗讽宋子妤倒追乔珩了,就连乾元帝也不时拿这件事来逗趣乔珩。
乔珩低头:“陛下莫要打趣小臣,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小臣领着俸禄可是日日在吏部用心做事的。今日进宫来,却是为了这一份名单,小臣虽还没来得及验证这当中所有条款的真伪,但事关重大,光是头几页里记录的内容,就涉及国库每年数万两税收,因此才急忙呈上来给陛下过目。”
“哦?”乾元帝收了笑,接过乔珩递上来的花名册,认真看了起来,他越看越是心惊,脸色更是难看,看完最后一页更是气得把花名册狠狠扔在玉面的案桌上,把站在一旁的朱德奎吓得眼皮一跳:乔世子非人哉,一言不合就放大招啊。
“这当中记载的,可当真?”乾元帝沉着脸问。
乔珩跪下,恭敬地回答说:“小臣刚得到这花名册没多久,只来得及验证其中一小部分,被验证的那几条,都证实不是有人弄虚作假,至于其他的真伪,小臣不敢保证。”
乔珩送上来这份花名册,记载的是献州、益州、陵州三州超过六成的官员,其名下拥有的田产土地。
按照本朝规定,凡身具举人以上功名者,可免除名下规定限额内田产的部分税收。做官越是做的大,所需要交的税就越少。因此为了避税,不少大户都会将自己名下的土地过到一些官员名下,然后每年孝敬这些官员多少银子,双方互惠互利。
而本朝为了杜绝民间这种借官员之名偷税漏税的行为,将各官员名下田产及其缴税情况跟官员每年一度的考绩相挂钩,由户部监察官员田产,报给吏部计分。
乔珩呈上来的花名册中记载的官员田产数量,很明显跟户部、吏部呈上来的数字对不上,这其中的差距,大致估算一下,就涉及国税超过七万两,光是北面三个州的数字就如此之大,乾元帝气得差点吐血。
乾元帝背着手,问:“这名单你如何得来的?”
乔珩老实回答道:“是献州折冲都尉张辽麾下一位办事进上,此人月前已经辞官,花尽家当上京,拿着这花名册缠了小臣许久,小臣才信了他,派人前去调查当中记载的真伪。”
乾元帝摇摇头:“不可能,这里边不可能全是真的,如果涉及银钱真有这么多,户部早就瞒不住了,国库的账难道还有假?”
乔珩磕头,道:“陛下,那位进京的办事曾跟小臣说起过一事。是说献州樊邺县有一匠户,这家的当家是个木匠,依照朝廷规定,每年需要向朝廷缴纳班匠税二两六钱。可是这个木匠七年前就已经死了,然而官府自他死后,依旧年年向木匠的长子一家收取班匠税。理由是衙门中关于匠户的登记,每十年一查,就算这家的木匠已经死了,但只要他的名字还在匠户册上,家里就还需要缴纳班匠税。除非等下次县里查询的时候,将木匠的死记录在案,把他的名字从匠户册上划掉,这样他们家才不用上缴班匠税。”
乾元帝气得青筋都爆出来了,然而又听乔珩说:“但是小臣看了户部送到吏部的文卷,该县应该早在七年前就已经抹去了这家的班匠税,换句话说,这二两六钱已经不知归到何处去了。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在文卷上已经注明因河水暴涨侵没的良田,却依旧每年有人收取田税;明明因虫灾导致颗粒无收的荒田,却还是按照良田的标准收取田税,等等等等。现在陛下明白了为何户部能把这么大的缺口瞒住了吧。可笑的是,吏部每年对这些地方官员的考绩看上去都很不错,反而是那些实报实收的地方,官员因为年年做不平账,导致自身考绩极差,晋升无望。”
乾元帝踢翻了放在桌边的冰盆,里面的冰块散落一地,让殿里的气氛更加冰冷。
“户部,户部竟然有人敢胆大至斯,简直该死!难道这么多年就没人把这些事上报上来?”
乔珩面色怪异,回答道:“小臣想,应该是有上报的。可依照朝廷规定,从四品以下官员上呈这样的折子,需先经吏部再转呈刑部,而如果是平头老百姓告状,至多告到知州一级的衙门就已经被压下了。”
乾元帝若有所思:“吏部,是啊,刑部处天下刑法案卷,每日都有以千万计的卷宗汇集,所以从四品一下的官员若要上报,需先由吏部查视汇总。那你的意思是,不光户部不干净,恐怕吏部也有人牵扯其中?”
乔珩抿嘴:“小臣不敢说,但上报陛下之前,小臣翻阅过考功司历年的文卷,确实有一些关于此事的揭发奏本被人压下,这样的奏本几乎年年有,硬要说是被忽视的有些说不过去。”
朱德奎缩缩脖子,看来他的风寒刚好又要患上腿疾了,只能留在宫中就近伺候陛下,不方便出宫回自己府上了,自然也就不方便见那些想从他口中套话的魑魅魍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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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珩从宫里回来,到了侯府先不急着回自己住处,而是去了南跨院,见自己月前新收的门客—廖胜。
站在院中的廖胜不过不惑之年,双鬓却已经雪白,可他今天高兴,比当年他考中新科进士还要高兴,他知道,这一次自己选择永定侯府世子爷一点都没有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