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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娘微微侧过身,倾听着四周的声音。
往她这个方向来的,最近的已经在十步以外。
她屏息,握紧了手上的短剑。赵栩说过,这把剑,削铁如泥。来者更近了,五步、四步——
“在这里——!”
淡淡的月光下,那人挥起朴刀大喊起来。
九娘霍地站起,不退反进,直往对方怀里撞去。
那人一看到九娘,即便黑夜里也被她灼灼芳华所震,手上的刀竟顿了一顿。
这是来求饶吗?活捉比砍死要好吧?
只一刹那,他低头看着扑在自己怀里的少女,美艳绝伦的容颜冷若冰霜,她一脸的血迹?
九娘一剑得手,心如鼓擂,立刻转身飞奔起来。身后的大汉喉间一个深深血洞,颓然倒在被他踩踏过的粟米地中。
两个大汉跑了过来,弯腰查看了一下同伴,又惊又怒,大喊起来:“小心!她有剑!她杀了梁十三!”
右边稻田里的匪人们刚刚跑回路上,不远处一骑疾驰而来。
弓弦声连连响起,三四个人倒了下去。红衣女子看了看来者,大笑起来:“身为皇子,怜香惜玉!来得好!快!抓住那个女子!要活的!”她左手持剑,劈落身前的箭矢,带了五六个人,策马迎了上去。
九娘匆匆回过头去。
六郎赵栩!孤身单骑!
这时才有热泪从眼中涌出。九娘脚下不停,拼命往前跑,粟米叶细长锋利,手上不时传来刺痛,她将短剑握得更紧。
赵栩远远地就看见月光下那个不断奔跑着的小小身影,他心中一阵狂喜。
“阿妧——!!!”
我来了!赶上了!
手下的箭头已经转向左边田地间离九娘最近的那两个人。
一人后心中箭,砰然倒地。
一人手臂中箭,朴刀落地,矮了下去,淹没在粟米杆里,转瞬又弯腰捡起朴刀直起身来,朝前面只差十来步就能抓到的女子追去。
红衣女子越来越近,赵栩猛然收弓,住后狠拉右边的缰绳,马儿长嘶一声,生生向右边田埂下跃去。
满弓!脱弦!
那眼看就要砍刀九娘背上的朴刀,无力地落在了粟米杆中。
噗的一声。
赵栩手中的弓也震了一下,又被他紧紧握住。一枝箭头狰狞地穿过他的左臂。
马不停蹄。
赵栩一个前俯,避开身后的来箭,扭腰,转身。开弓!一弦三箭!!
追下田埂的红衣女子的瞳孔一缩!这个少年竟然也会陈青的独门箭法!!她一个后仰,避开一箭。身边两人猝不及防,登时摔下马去。
马儿们吃不消密密麻麻粟米叶的锋利,拼命原地跳着,想脱缰而去。
赵栩极力稳住马,再射出三箭。
一弦三箭!
追在九娘身后剩下的大汉中又倒下两个,最后一个中箭后依旧不停,离九娘却还有不短的距离。
赵栩拔出自己的短剑,唰地一下削断右臂上的箭杆,飞身下马,就往九娘跑去。身后却疾风袭体。
他急忙拧身右避,红衣女子的身影近在眼前。瞬间四个人缠斗上了赵栩。
马儿们没有了缰绳羁绊,纷纷往田埂上跑去。
以一战四!短兵相接!
刀来刀断!剑来剑断!
赵栩手下不停,又有两人痛呼着倒地。他们从来没遇到这样的杀神,身法如风,招式如电,角度怪异刁钻,防不胜防,比起陈青甚至更可怕。
红衣女子左手持断剑,不断闪避,眼看着已剩下自己一人,她喋喋笑了起来:“你杀了我也没用!总会有人给我报仇!”
赵栩寒声道:“谁敢动我的人,谁死!”
矮身急闪,脚下不停,极快地和她错身而过,反手一剑封喉,毫不停留,捡起地上的弓,往前方粟米田里狂奔。
一片血光洒过地面,红衣女子仰面倒在杂乱的粟米杆中,颈间裂缝喷出滚烫的血,在她手中黏糊着流淌而下,真狠啊这少年!她甚至有了一丝想再看一眼刚刚从她身畔掠过的少年的想法。漂浮的零星秸秆沾上了她的血,在月色下像极了纷飞的萤火虫,她已说不出话来,从娘子传令让她回去那一刻,她不想,她不愿。她早就疯了。
似乎,死在他外甥手里,也不错。有这许多人给她们陪葬,也不错。
***
九娘拨开粟米杆,前方已是尽头,田埂斜坡就在眼前,她直直冲出了粟米田。
身后的大汉虽然已经中箭,已听不见自己同伴呼喝。月光下死气弥漫,似乎身后那地狱魔王正一步步靠近。身为一个死士,他从来没发现自己也会有想活下去的时候,为了保命,或是为了给同伴报仇,又或一命换一命才划算,他更觉得需要抓住前面的女子,极力追上去,大喝一声,挥刀就往九娘背上砍去。
听着那喊声似乎就在耳边,劲风袭体,九娘本能地想起陈太初之前躲箭的姿势,立刻整个人朝田埂斜斜的地面扑去,马上往左边滚了开来。
那人一刀砍了空,一怔,没料到她这么敏捷,想起刚才同伴就是死在她手上的,倒不敢大意,听见身后已经传来粟米杆被迅速拨开的声音和脚步声,不等九娘站起身,上前两步,又是一刀全力当头砍下。
九娘避无可避,下意识双手握剑,咬着牙眼也不敢眨,使出全身力气,横剑朝前一挡!竟如削泥一般,毫无阻挡。朴刀从中而折,一半失力,落了下来,九娘拼命侧身一让,那半段刀落在她颈侧,另一半还握在那大汉手中。
九娘跌落在斜斜的田埂上头,虎口有裂开的感觉,短剑差点掉落下来,手臂颤抖得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
“阿妧!阿妧——!!!”赵栩的声音越来越近。
九娘又惊又喜,鼻子直发酸,坐起身子,哽咽着大喊:“赵栩——!赵栩——!!!”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的运气,其实一直不坏。
那大汉再次上前,举起半边刀。
赵栩站定,满弓!上剑!
他不能以长-枪为箭,他能以剑为矢!
十五寸!徐夫人后代所铸的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利剑!
他的手极稳,极定,他苦练过黑夜视物,他苦练过蒙眼射箭,他苦练过飞卫的不射之射!他一定来得及!一定可以!
一声弦响。大汉全身猛地一震,他低头看着自己心口露出的半段剑尖。这是怎样的剑,刺穿皮肤骨血肉时一点声音都没有!他再往前走了半步,杀了她!给自己偿命!
再半步!杀了她!
九娘看着他狰狞的面容,怒目瞪着自己,歪歪斜斜地朝着自己压了下来。
毫不犹疑,九娘双手紧握的短剑直刺出去,一剑生生地顶住了还在喘着粗气的大汉,不知从哪里使出的力气,将他推翻开。
大汉那庞然身躯颓然倒在九娘身边,又慢慢从斜坡上滑落至田地里。
九娘无力地靠倒在斜坡上,短剑却仍然在手中未松开,整个人都脱了力,这时才开始发抖。
月光如水,温柔轻抚着这个从修罗场里幸存下来的少女。饱受践踏的大地,也似乎松了口气,开始释放土地的芬芳气息,拥抱着倒在自己怀里的少女。
一切都过去了,空气中飘荡着成熟稻谷和粟米的味道,夹杂着隐隐的血腥味和远处飘来的燃烧过的气味。
微凉的夜风拂过。三四十步以外,半人高的粟米田里,粟米杆轻微地起伏,一串串的粟粒饱满丰腴,半弯折着腰,在月光下悠悠晃荡着,如水,如波,如海。
一个少年,侧身挺立,正在温柔月光下慢慢放下身前的弓,他的右手还贴在脸颊边,随着他慢慢转正身体,才缓缓放了下来。
赵栩这时才感到自己的刚才很稳很稳的两只手开始颤抖起来。
他看见她了。她没事。
她也看着他。他没事。
你在,我在。
我在,你在。
赵栩开始迈开大步,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胸口起伏不定,终于忍不住开始飞奔起来。
九娘眼中滚烫,却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见他发丝散乱,随着他大步的奔跑在空中往后飘拂着。粟米杆淅沥沥地不断被他分开,如波浪一样往两边倒下,又起来,倒下,又起来。
赵栩蹲下身子,月光越发清明,他看见眼前的少女整个人还在颤抖,发髻早已散乱不堪,面上有泥有血痕,却带着一丝笑意。
九娘看着赵栩臂上的箭头,衣裳被刀剑箭矢割破划破无数,不少地方渗出血丝,他的手也在发抖,双眼莹莹发亮,带着无边欢喜。
“你没事吧?”赵栩拔出自己的剑,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
九娘点点头,喉咙也灼烧得疼痛:“我杀了人!我杀人了!”
赵栩一怔,笑道:“是我杀的,你只是补了一剑。很害怕?”
九娘摇头:“我真的杀人了!你来之前,我杀了一个,在田里,叫梁十三。真的,我杀了他。”
她抖如筛糠,并不是害怕,就是忍不住发抖,咬着牙,瞪着眼,看着赵栩,还是不停地发抖。
赵栩凑近了一些,握住她的手,掰开她一节节已经发白的手指:“阿妧,你杀得好,你做得对!这些屠村的畜生,该死!”
九娘猛然一颤,手指松开了剑柄:“屠——村?村里呢?翁翁婆婆呢?!阿昉阿昕呢?!阿予呢?太初呢?高似做什么了吗?”
赵栩替她收好短剑,握稳她的手,她恐怕真是吓坏了,哥哥姐姐都不喊了。赵栩凝视着她:“高似很好,他护住了他们。阿昉阿予都没事,阿昕被太初他们送去军营了。但是阿妧,阿昉家的那些仆从们,还有婆婆和翁翁他们,都遇难了。”
九娘死死地掐着赵栩的手心。
她的眼泪呢?!她看见翁翁婆婆他们扛着门板出来时就想哭了,看到阿昕中箭就要哭了,现在为什么出不来眼泪?!阿昉会多难过多伤心!她的眼泪呢!明明心疼得无以复加,眼泪呢!
赵栩任由她掐着,反将她的小手握得更紧:“你哭出来,哭出来。”不是说哭出来会好一些吗?
阿妧喜欢王婆婆她们,他知道。在阿昉家那个院子里,她更自在,她会在吃饭时不自觉地对着婆婆撒娇,她和王婆婆说话眼睛闪闪发亮,满是孺慕之情。那个王婆婆,可能和她身边的慈姑有些像吧。
远处马蹄声如雷。星星点点的火把如游龙一般。禁军旌旗在火光下招展着。
“燕王殿下——!燕王殿下——!”
不断有呼喊声传来。
赵栩手上用力,将九娘拉了起来,扶着她爬上田埂上的小路,看向不远处的大队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