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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帝都的天碧远而高阔,阳光微醺般洒落在碧波荡漾的洛水中,急流处可见白色的光亮。是一条鱼儿陡然跃起,却被一只鹳鸟叼走……万物都在为了生存而奋力拼搏。
市集中人流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于耳,成就了一派安和澄明的好景致。
入城之后道路通达。世子殿下的安车很快就驶过坊间,然后左转驶上洛水桥。桥北即是宫城的端门,按照规制,亲王之车可以驶入端门,到了明德门前再下车,步行入内宫朝见皇帝。
说起来楚旭虽然算不上明君,但是对楚昭还是很不错的。虽然没有成功立太子,安靖帝很生气,但他依旧赐封楚昭为临淄王。
只是楚昭这个临淄王受封之后,就再没见过皇帝陛下几次面。如今最受人瞩目的不是楚昭这个准皇储,而是中常侍卫霁和金吾将军薛振,当然,都只是表面上的身份了,背地里大家心照不宣,两位风头最劲的大人都是靠什么爬上去的。
因为有了新欢旧爱,加之谢晋又病重,世子殿下身上还有重孝,很多场合都不便前往,如此,皇帝陛下召见楚昭的次数渐渐稀少。到今日,楚昭已经有小半年没见过这位皇伯父了。
很快,临淄王的安车进入了端门,其向明德门行驶过程中,车子忽然停了下来。原来是斜刺里杀出一人一马,将世子殿下的车架拦住了。
隔着窗纱,楚昭隐隐见到一个略显熟悉的高大身影,以为是王若谷,赶忙探头观看。
虽然与王若谷一般的身材,面貌相仿,然脸上的神情大为不同。此人看过来的目光好像毒蜂的尾针,言行间也没有王若谷沉稳如山的气度,脸上总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表情,看着叫人很不舒服。
纵然外观上很像王若谷,但楚昭一见就不喜欢这个人。可能是因为他正高高在上地骑马立在那里,满面怒色地呵斥自己的随驾吧。
罗致在楚昭耳边小声说道:“殿下,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薛振,现顶替了王若谷的身份,任金吾将军,负责宫内禁卫。据说是个心眼极小,且手段毒辣的小人。但皇上非常宠爱信任他,殿下切忌小心。”
这事楚昭也听说过:卫彦那日被蓝田王带走后,过不几日便没了。皇帝要替卫霁出气,大发雷霆,将蓝田王招来一顿好骂。蓝田王心中暗恨卫霁这个阉货,也是为了让皇帝陛下息怒,就献了薛振上去。现在宫内的娘娘们都派不上用场了,反倒是这两个在宫里斗得你死我活。
薛振,出生年月不详,蔚州人,娈童出生。此人天赋异禀,从就器大活好,房中术一点就透。可惜往后越长体格越是健壮,不如幼年貌美讨喜,为主人所抛弃。因此有段时间境遇极其悲惨,被信任的友人卖进小倌馆,流落街头,做过乞丐,当过龟公。不知道从哪里学了一身武艺,一手刀法出神入化。刀法有所成就之后,薛振曾经站在洛水桥上,见到配刀之人就上前挑战,赢了之后便留下对手的刀。结果一连数月,无人敢佩刀过桥。
此后便声名鹊起,被誉为大楚刀王。引动了各方势力的关注。
这样的刀客在当时也是各大豪门争相笼络的对象,算是靠本事吃饭的门客之流。但薛振却拒绝了所有士族伸出的橄榄枝,自己开了一家武馆,成日和一干下等人混在一处。并且对曾经欺负背叛过自己的人展开了疯狂的报复。
约莫也是傲慢的态度激怒了士族,薛振因为和一个小吏的夫人偷情被发现,收入监中。蓝田王怜惜他的才华,便将其救出来收为侍卫,之后又推荐给了皇帝陛下。
此人是唯一一个活着从龙床上下来的男宠,也不知道哪里讨了安靖帝的喜,居然安排他入了御林军。皇帝能够将自己的安危交给此人,可见对其已经不仅仅是单纯的宠爱了,还有更可贵的信任在其中。
据记载,薛振“与上卧起,宠爱殊绝”,几乎到了一秒钟都不能分开的地步。为了不被外人打扰甜蜜的二人世界,皇帝就把他接进宫里,让他担任金吾将军的职务。与卫霁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弄得不少人钦羡不已。
可卫霁和薛振明显是两个画风,皇帝陛下的口味实在太难以琢磨。
薛振知道自己被同僚看不起,但他的确武艺高强,并且以此为傲,心里也想做出点成绩,给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瞧一瞧。
啊,男宠怎么啦?男宠也有理想抱负!
薛振除了梦想着有朝一日大权在握,把所有欺凌过他的人统统恁死之外,就是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领兵打仗,横扫千军如卷席。所以,作为一个有理想的男宠,薛振对待工作还是非常尽职尽责的。每天一早即在应天门前巡查。
看到有哪位达官显贵胆敢不下车不下马,就要过去呵斥一番。哪怕是士族也一视同仁。大家都知道他是皇帝的心腹宠臣,多有容让。士族不肯和这种人一般见识,往往掉头离去。薛振心中的得意和满足感自然不言而喻。
这时,他看见一辆安车驶入端门。此车又和别的皇亲国戚的车不同,虽然崭新,却十分的低调朴素,两侧虽然只有六名仪卫,却也威武严整,一队人马奔驰起来的时候,扬起的沙尘,气势就像千军万马一般惊人。
薛振见状心里不是滋味,他就像一只骄傲的雄孔雀,不允许方圆五里的范围内存在任何一只比他看上去还要威武雄壮的生物。
听见薛振的呵斥,一队人马并未减速,反而极有气势地径往明德门驶去。
薛振怒了,觉得自己的权威收到了藐视,遂单人单骑斜刺里上前拦阻,立马横刀,怒道:“什么人如此无礼?任你什么皇亲国戚,车马入宫也要缓缓而行,且将仪卫留置端门前。哼,本将军倒要看看谁这么大胆,居然在御街上打马飞驰?”
见车上有个相貌极好的少年在探头探脑,一看便知是贵族出生。薛振更是火大,一叠声勒令少年下车步行。
薛振这个人有个特点,对当时的显赫门第尤其是四大家族子弟,不是一般的恨,而是难以遏制的痛恨,愤怒之情往往溢于言表。他喜欢喝酒,然后就酒撒疯,痛骂士族子弟。又喜欢买些落魄或者犯事的贵族回家折磨。
这样的玩意儿,士族当然不能忍。偏偏这个薛振武艺极为出众,士族好几次派人收拾他,伏击也好,围攻也罢,反倒被薛振收拾掉了。所谓光脚不怕穿鞋的,薛振仗着武艺高强,暗杀了好几个士族显贵。此人来无影去无踪,士族也没有证据说人是他杀的,只能吃个暗亏罢了。
这也是谢晋病中,士族一时群龙无首,各自为政的后果了。王家内里出了乱子,争斗不断。加之最近又出了那等事,于其声望有损。崔阶是一个闲云野鹤般的人物,并不愿意介入朝堂纷争之中。所以士族新的领袖自然而然变成了卢三顾。
卢三顾有他的优点,很擅长在彼此冲突的集团之间搞精妙的平衡,但他也有两个致命的弱点——不善于处理繁杂政务,也绝对不去主动惹麻烦。如此一来,士族的向心力在逐渐减弱,渐渐变成一盘散沙。
如今的朝堂,粗粗看起来,士族我有最高权力,垄断了所有清贵的高级官职。四大家族在卢三顾的领导下,已经沉醉在这种花团锦簇的胜利中了。现在亟待解决的不是外部斗争,而是内部怎么分蛋糕的问题。所以,就在安靖帝和寒门出现裂痕的时候,士族却毫无动静,极配合得做起了壁上观。反而因为这群士族嫌工作量太大,不够清贵,任由一些实权职务落入寒族之手。渐渐地,整个国家机器的运转,实际上都得依靠一群寒门和商户出身的小官吏了。
这就等于给皇帝开了一个后门,皇帝可以借此培植属于自己的力量。安靖帝无意识地在做这件事,所以才这般宠信薛振和卫霁。
楚旭每次看到士族拿这混账子毫无办法,都有种解恨的感觉。薛振这个生逢其时的小人,由此一发的张狂。但凡能够和世家作对,他从来都是精神抖擞的。
看着像一条豺狼般嚣张的薛振,楚昭忽然意识到,这一团乱象中,的确是培植自己力量的好时机……奈何他手头没人。谢家的可用之才都被派去组建情报体系,还有一批人跟着韩起采买幼儿训练。忠心的人才难得啊,尤其自己现在还不是皇帝……想到这里的时候,楚昭真的很羡慕安靖帝,能够名正言顺的通过科举考试招揽人才。
思虑正事出了神,楚昭没注意到越走越近的薛振。
按照薛振的思路,这穿着宽衣博带,马都不会骑的贵族少年见到自己疾言厉色,肯定会吓得屁滚尿流滚下车来。谁知这小家伙居然呆呆地看着自己,像是一尊动人的玉雕。恰好让金吾将军想起自己最不堪的一段往事。
看着天上神仙一般的人,其实心肠都是黑的。这少年定然是看不起自己。
薛振的自尊心和他的武艺一般高强,顿时烦恶难当,对着车架上的人猛喝一声:“还不下车?!”
楚昭这才反应过来,他当然不会乖乖下车,便只懒懒散散地趴在车窗上,说道:“宫中的礼仪师傅告诉过我,亲王仪仗和随从可以至明德门前,什么时候又改了规矩?”
薛振张嘴又复闭上,他出身低,在同僚中很受排挤,所以也没人告诉他这是亲王车架,也没人告诉他亲王车架这样行驶是符合规制的。如今被拿出了话头,一时没了言语。
然而片刻之后,他的心里忽然又有一股无名火起,这样懒洋洋的贵族腔调让他莫名的反感和厌恶。心道,任你什么亲王,难道比皇帝还尊贵?
遂怒道:“小孩儿懂什么道理?你如此喧哗容易惊扰了圣上,就是不该!必须下车步行。”
“你又算是个什么东西?敢拦世子殿下的车架?”罗致质问道。
薛振最近打遍御林军无敌手,虽然被同僚排斥,但是因为拳头够硬,身后又有皇帝撑腰,所以在宫中也不是没有人巴结的,还有人将他从刀王升级为刀圣,便真的认为自己英勇善战,举世无双了。眼见罗致也用刀,薛振招呼都不打一个,挥刀便砍。
韩起剑眉微蹙,漠然道:“滚。”说罢,他夺过御者的鞭子,“啪”的一鞭,驱动拉车的马跑得更快一些。然后迅速策马上前,抽刀半出鞘,斜斜向上。便似羚羊挂角般,正好挡住薛振的去势。
说时迟那时快,短短几秒钟里,足够顶尖的武者交锋好几次。两匹马交错而过,各自退开几步。双方心里同时升起奇怪的感觉,总觉得对方的招式十分熟悉。
“走。”韩起护着世子的车架经过。
薛振在旁边恶狠狠地盯着他们,却并没有上前阻挡。
可恶,想不到京中还有那个老怪物的徒弟。绝对不能让他继续活着。薛振阴郁地注视着韩起的背影,在心里暗暗酝酿着毒计。
当年庆正帝在世时,着手建立了宫内的信报系统。如今,皇族暗中的力量虽然已经大不如前,但皇宫毕竟是这股势力盘踞多年之处,宫内宫外信报系统十分的完善缜密。这也是为何世家两次都没有选择在宫中对皇帝下手的缘故。
很快,这件小事就传入楚旭耳中。他闻言挥了挥手,不甚在意地说道:“刘顺和,派人去接阿昭,别叫他被外头那群老东西惊吓。”
安靖帝这日正被一群大臣闹得头疼,无数寒门大臣抬棺上殿打算死谏。这一切的起因源自本次科举考试之前,楚旭发出的一条律令。
由于大楚一直是恩荫制与科举制度并行,造成了两股极为强大的势力——士族门阀和清流文官。让这两股势力互相牵制互相制衡,原本是大楚开国皇帝定下的国策。
如果事情顺利的话,做皇帝的确还算是一项比较轻松的工作。皇帝的职能就好比一场拔河比赛里一个能够主导比赛结果的裁判,这裁判看到哪一方力量弱了,就跑过去帮忙拉一把。
但是到了安靖帝的父亲庆正帝时,事情发生了变化,朝廷的政治形势也不同以往,这一看似稳定的格局就顺理成章地被颠覆了。寒门清流和士族高门之间,又插入了一股新兴外戚的力量。他们其实才是先帝的改革中,获益最大的人。
安靖帝本来也是最信任他们的。然而,经历李家的事情后,楚旭的心里和生理经历了双重的巨变,他终于意识到,作为一个皇帝,应该开始发展属于自己的力量。所以他才会借着剿匪的机会,把舅舅支开。
然而,安靖帝的精神状态和生活经历,都注定他的政治能力不可能高到哪里去,甚至可以说是极为偏执而幼稚的。
朝臣和皇帝的关系,其实大部分时候都处于一种争斗的状态。臣子总想让皇帝变成他们心目中的明君。但是皇帝也是人,也有自己的个性和爱好,若是无法在两者间找到一个平衡的点,结果必然是一场悲剧。
自从上次阉了个小官,成功震慑住爱找麻烦的朝臣,安靖帝便自觉找到了一个极好的办法来对付可恶的大臣们——他发了一条律令,说是因为自己爱才若渴,希望能和俊杰之士朝夕相处,这一届的新科进士,一律先阉掉。以后也形成定律,考上进士的要先阉割,再委任官职。
这条律令一发,朝议沸腾,认为皇上这条律令是在动摇先帝爷定下的科举取士之策。寒门子弟唯一的出头之道就是科举考试,这下必须在做官和留根中选一个,大家自然不干了。
皇帝这一次却没有被他们吓住,他慢悠悠说道:“大家都别急,没考过进士但为朕器重的官员,也可以得到这种殊荣。”
大臣们被激怒了,纷纷表示:微臣不是被吓大的。要死谏,必须死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