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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五章臧否天下
官船上这人作贵介公子打扮,头戴一顶紫金八宝束发冠,身穿的错金绣云锦袍灿若云霞,腰系一条羊脂白玉带,足踏厚底朱履,俨然翩翩浊世佳公子。
但她脑后如云的青丝披散下来油光水滑可鉴人影,粉嫩的双颊微生红霞,修眉斜飞入鬓,漆黑明亮的双目有如秋天深邃高远的夜空,身段婀娜挺拔,分明是位国色天香的丽人。
远处茭白船上的对答顺着江风传来,听到贾富贵赞邵经邦是清官,这丽人神色间颇不以为然,继而贾富贵大骂张居正,她更是秀眉微颦,粉面稍显怒意,直到最后秦林大声驳斥贾富贵,并指出朝廷轻徭薄赋的好处不能仅由富商显贵独享,男装丽人方才回嗔作喜,赞了秦林一句。
此时两位同作贵介公子装束的青年从官舱中走出。
年纪稍长,穿玄色云缎夹衣的青年微笑着问道:“哈哈,小妹刚才是赞的哪位青年才俊?”
另一位穿石青色大花团簇倭缎袍的青年,眉宇间多了几分跳脱之气,大惊小怪的道:“大哥,我没听错吧?咱们这位眼高于顶的小妹,是哪家的王孙公子得了她的青目?”
被哥哥打趣,那小妹并不害臊,而是正色道:“方才听了那边船上议论,于国事上很有几分见地。爹爹柄政当国砥砺朝堂,虽竭力网罗天下英杰,仍恐有沧海遗珠之憾,小妹只想为爹爹分忧,于草莽中发掘栋梁之材,两位兄长素知小妹心性,何以拿男女之情相讥刺?”
两位兄长对视一眼,都觉得小妹的咄咄词锋难以招架。
他们这位小妹,生来只喜读经史子集,又得了父亲悉心教导,胸中尽是治国安邦之道,落笔千言一气呵成,要是身为男儿,十个八个状元都考上了,非是李易安、卓文君之类的才女可比,足为女中诸葛。
而且她心如皓月片尘不沾,于男女之情上毫无兴趣,江陵一带不知多少青年才俊费尽力气想得到她的芳心,可结果都是铩羽而归……
女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呀,难道二八佳人就永远不出阁,终老闺中?两位兄长奉父命往江南游学准备应后年的庚辰科进士,得了父母允许便把小妹带上,看看有没有哪位江南才俊能入她的法眼。
没想到就在江中,从不服人的小妹竟出言赞别人,两位兄长诧异之下走出舱门询问情况。
小妹便把刚才秦林与贾富贵的对答说了一遍,然后道:“大哥,三哥,小妹眼光如何,此人说的话有点意思吧?”
三哥看看那边挂着锦衣卫百户的官衔灯笼,就有几分不服气:“一介武夫而已,胡诌几句正好说中,也不足为奇。”
大哥摇手笑道:“不是这般说,既然他能说出这番话,就值得结交结交,咱们何不过去聊聊,也稍解乘船的寂寞?”
一声令下,船夫们喊着号子运桨如飞,大官船便朝秦林所乘的茭白船靠过去。
那大哥心思缜密,叫仆役把“汝作舟楫”和“尔唯盐梅”两只大灯笼收进了舱中。
小妹看了只是微笑,看样子并不怎么赞成大哥的举动。
很快船就靠了上去,那三哥性急,不待仆役通传,自己扯着喉咙叫道:“那边船上的长官,咱们同在一江行船便是缘分,方才听你们谈得有意思,我们可以过船来谈谈吗?”
茭白船上美味佳肴都不要钱,陆远志和牛大力两个吃货比赛着胡吃海塞,此时都捧着肚子直挺挺的躺在床上,韩飞廉则抱了个侍女进舱风流快活去了,秦林一个人坐在船头实在无聊得很。
听到大官船上喊话,秦林登时大喜,忙叫停船,接对方上来。
两艘大船在江心下锚,船舷搭起走道,三位贵公子走到茭白船上,和秦林分宾主坐下。
互相通名道姓,秦林的锦衣百户身份没什么好隐瞒的,当然实话实说。
三位贵公子中的大哥略想了想,道:“在下武昌府人氏,姓江,贱名一个敬字。”
三哥便说自己名叫江懋。
“藏头露尾的为哪般?”小妹低声埋怨了大哥一句,也只好跟着说了姓名,江紫。
秦林看江敬和江懋两位,都是仪表堂堂的贵公子,便朝他俩笑着点点头;再看江紫,但见她风姿娴雅,实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秦林却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心头一阵恶寒,赶紧把眼睛转开。
江紫莫名其妙,她虽然不懂男女之情,毕竟二八芳龄的女儿家,对自己容貌还是极为在意的,那些个王孙公子,无论谁只要见了她都是目眩神摇、丑态百出,她固然不喜欢,却也知道自己容貌颇美。
而秦林一见之下非但没有丝毫的恋慕之意,反而忙不迭的把目光闪开,脸上神色更有几分明显的嫌恶,这就叫她百思不得其解了。
殊不知秦林已被朱由樊搞得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见了男装妖娆的就拿人家当兔子。
江紫本是国色,又没有刻意掩饰,只要没瞎眼的都能看出来。
本来法医的眼睛何其精明,可秦林已经见过朱由樊这种极品,哪怕江紫容貌比他更胜百倍,秦林心头已有了先入为主之见,连看也不看这“兔儿爷”一眼,更不知她是女扮男装。
江紫心中惶惑之余,微生怒意,只她涵养极好,并不流露出来。
江敬拱手笑道:“方才听秦兄臧否国朝人物,言语颇有见地,对世人公认的清官邵经邦,秦兄何以出言不逊?”
秦林毫不迟疑的答道:“此人并非清官,欺世盗名而已。清官应该严格执行国家法度,不贪赃枉法,邵经邦纵容逃税,虽然他自己没有受贿没有贪赃,却已经枉法,使得国家税赋流失,其结果与贪赃枉法并无差别。”
江懋也来了兴趣,想了想道:“邵经邦自己没有电脑访问受贿,虽然同样造成税赋流失,似乎比贪官总要好上一些。”
“大谬不然”秦林直言不讳的反驳道:“若是贪赃徇私,人人都说是贪官,且有国家法度约束,总不敢光天化日之下行事;若是不贪而枉法,世人却被他迷惑只说他是清官,邵经邦公然开启税关不收一分税款,堂而皇之的枉法,比起前者就好像小偷小摸和白昼抢劫的区别,更为恶劣”
江敬暗暗点头,觉得秦林所言和父亲“用循吏而逐清官”的思路极其相似,这番见解父亲要是听了一定会大加赞许。
江懋兴头上来了,又道:“秦兄所言,似乎不能如此类比吧,譬如偷盗抢劫之事,杀伤人命、害人不浅,而邵某人启关不收税,并没有害死什么人……”
秦林把脸一板,正言厉色的道:“朝廷税收有各种用途,当然可以通过边境互市、减裁亲贵俸禄等手段开源节流,但我们且把这一块放下,只说正税收支,那么就是朝廷在这里税收少了,在那里就必须少开支,单以隆庆六年河北大旱而论,如果朝廷府库充盈,便可以尽量赈济,之所以不能完全做到,便因财赋不足,地方官眼睁睁看着饥民变成饿莩。
如果天下税赋都能及时入库,怎么会有这种情况?说得危言耸听一点,邵某人在荆州税关少收了多少税,便在河北害死了多少人,要是天下官员都像邵经邦,将来秦晋河北再有大旱,或者边境上强虏入寇,朝廷无钱去对付,天底下老百姓只好变做鬼魂”
秦林一气说完,江敬、江懋两兄弟连连点头,只觉得和父亲当年的教诲如出一辙。
江紫则笑道:“秦大人此言甚是有理,做区区锦衣百户实在屈才,鲲鹏展翅九万里,扶摇直上,秦大人可有意乎?”
江紫的声音清扬高远,如果说青黛的语声像黄莺出谷,她就是九霄凤鸣,不仅动听之极,还带着一股温和而叫人难以抗拒的力量。
孰料秦林赶紧大摇其头,他暗道:这兔儿爷有什么鬼心思?秦爷我可不喜欢那调调……
江紫碰了个钉子,无可奈何。
江懋见这个无往不利的妹妹今天居然吃瘪,对大哥打个眼色,一手指了指秦林,一手指了指小妹,捂着嘴偷偷直乐。
江紫心头不乐,想了想又向秦林挑起话头:“如今江陵张相公柄政,于他政绩得失上,秦兄可有什么看法?”
这一次秦林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毫不隐晦的告诉他们,自己对张居正的新政了解不多,希望他们能谈一谈。
江懋闻言大失所望,本以为对方是个躬耕南阳的诸葛孔明,足不出户便知天下大势,殊不知连万历新政的内容都不知道,也太孤陋寡闻了——再想到对方只是锦衣卫的武官,一介武夫而已,便觉得先前把他看得太高了些。
江敬虽没有像弟弟那么早下论断,对秦林的观感也下调了几个档次。
唯独江紫心头一动,她先前见过的王孙公子和自命不凡的才子们,说到不懂的地方,他也要胡说几句假装精通,再高明一点的就含糊其辞故作高深,像秦林这么直言不知道的,还真没遇到过。
“至少此人灵台清明,品性高洁,非凡夫俗子可比,”江紫这么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