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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娘原是个庄稼人,又是半道里窜出来的,哪里知道这门里面发生的事儿,见巧姐还在呜呜咽咽,不由得大着嗓门哎呦一声道:“姑娘只见我拦的辛苦,怎的不见你姥姥在后面追得辛苦?那么一把年纪,老胳膊老腿都不知还能用上几天,偏就花费在你一人身上了。喏,不信你自个儿回头瞧瞧去,看把姥姥累的。”
说着,掰过了巧姐的身子,就明她看过去。刘姥姥小脚伶仃,颤颤站在那里,只余了出声的力气道:“姐儿你且回来说个明白,可是我们家得罪你了么,你这样急着要和你姐姐回去?姥姥虽然糊涂,但眼睛还算看得见,耳朵也能听得见,姐儿不像是与我玩笑的,好端端住着为何突然就说回去,还有那姑娘,怎的一声响儿也没有就跑不见了?”
巧姐此刻一腔心思乱成一团,心里放心不下平儿等人,眼前抹不开刘姥姥和李大娘,再者小红又时时提点,不让她把家中被抄,满城抓人的事说出去。此刻见刘姥姥逼迫的厉害,添上李大娘做说客,怎么也不能敷衍过去,只好站在那里哭向姥姥道:“你老人家不要管我了,只当我没来过这里罢。”
说的那李大娘越发糊涂,因不知巧姐与刘姥姥是什么样的亲戚关系,只好笑陪着道:“有什么话还是家去说的好,门外站着吵吵嚷嚷的没的让人看见笑话。来来来,姑娘屋里去,姥姥也屋里去吧。”便似半个主人一般,推搡拉扯着刘姥姥和巧姐儿进了门,穿堂渡院直走到正屋里来。一面把巧姐安坐在椅子上,一面搀扶着姥姥到了炕上。
刘姥姥擦眼抹泪的,攥住了巧姐的手无论如何也不敢松开,巧姐空了一只手不住掩袖啼哭,李大娘细瞧去,见她体态玲珑,风流多巧,又见虽是荆钗布袄,却掩不住眉间色殊。便也一屁股拍坐在她身侧,问着刘姥姥道:“还不曾知道这姑娘是谁家里的?前儿听李婆婆说,是跟着青丫头回来的,敢是姥姥家里的亲戚么?”
刘姥姥裁夺巧姐来这里就是为了散心,倘或这会子说出她的身份,未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就忍泪勉强笑道:“让大娘看笑话了,这是远房一个宗亲的姐儿,小时一贯捧月般的长大,那日青儿在她家住了些日子,家来的时候便邀姐儿来我们这里也住上几日。先前都是好好地,她家里的人不放心,派了人来看了,谁知半路里俩人说恼了,姐儿就急急要回去。大娘是知道的,这村子离城中远的很,又没个车马,我哪里肯放心她去,所以才烦劳大娘拦住的。”
李大娘听到这里不觉一笑,握了巧姐的另一手道:“怨道我看着姑娘是个金作叶玉作芽的主儿,原来是姥姥宗亲家里的,怎么,是姥姥待你不好了么,你跑的那样快?急的我半路拦见,还只当姥姥家里招了贼呢,一阵风儿似的,亏得脚小,若再大点,我也要跟着你一块儿刮出去了。”
巧姐正自伤心,听她浑言浑语的乱说一气,又觉好笑又觉羞恼,垂了头道:“方才鲁莽,冲撞了大娘,还请大娘别往心里去。”
李大娘道:“这才多大点子的事,就能往心里去了。只要姑娘和姥姥把话说开了,我哪怕是刮出去,也是情愿的。”
刘姥姥坐在那里忙念了声佛:“他大娘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姑娘,不是姥姥硬要留你住在我们家吃糠吃素,你若是家去,好歹等我那女婿回来,让他合同板儿送一送你才是,哪里有自个儿跑回去的道理。就像方才那个姑娘说的,外头世道那么乱,你要是出了丁点的差错,可让我们怎么给奶奶太太们赔个你这样的姐儿去呢?”
巧姐无言可对,只好抿了唇不语。
外头青儿和板儿见天已擦黑,刚从垄亩上收了农具回来,到了门前看着大门豁亮敞着,院子里乌糟糟的散了一些稻米,兄妹两个惊疑不定,忙把手里的锄头等物堆在墙角,站在院子里就叫唤道:“姥姥,姥姥,你们在家么?”
彼时刘姥姥和李大娘还在为巧姐归家一事劝说不听,猛不丁耳听得板儿叫唤,刘姥姥忙答应一声就要起身过去。巧姐也忙擦去了泪痕,和李大娘一同站起来。
那里青儿板儿听见有人应声,便走到正屋里来,见了刘姥姥道:“姥姥在屋里,怎么把大门开着了,仔细进了外人。”
李大娘从里间携了巧姐掀帘子出来,见了他们兄妹笑道:“我可不就是个外人?”
青儿见是她笑了一声道:“原是大娘来的,我们倒没看仔细,才刚在地里见到了柱子哥和顺儿哥,他们也正往家里来呢。”
李大娘道:“不说他们了,倒是你们来的正好,今儿我到你们家来,正见着你们家的这位姑娘和姥姥闹别扭,要家去呢,你们两个也来劝一劝。”说着,便挽着巧姐的胳膊走向他们兄妹。
青儿和板儿听闻此言,心里无有不诧异的,板儿因是男身,不好贸然亲近,青儿与巧姐吃住了这么多日,早已形同姐妹一般,这会子听说她要走,少不得急白了脸,迈到她身前追问道:“大娘说的是真的,你真的要走了么?要跟谁走,去到哪里?”
巧姐让她问住,欲要张口,余光瞥见姥姥还在不舍的望着她,到口的话便都咽了回去,扯了扯青儿的袖子道:“不是大娘说的那样,只是小红姐姐来了一回,说家中不大好,我意欲跟着回去看看,姥姥怕我一个人走迷了路,不放心罢了,没有闹什么别扭。”
青儿一听,放了半颗心道:“既这么着,就是明儿去也不晚,何必赶着傍晚去?况且阿娘和爹都还没有回来,你就这么走了,他们岂不是怪罪我们没招待好你?我的好姑娘,且先住着吧,等爹家来再说送你回去的话。”
巧姐无奈点了头,隔了两步站着的板儿从方才起就紧揪的心,随着她的颔首也落地生安了。李大娘见巧姐好了,又陪着他们兄妹和刘姥姥说了一会子话,那边李柱和李顺业已回家来,隔着门喊她,慌得李大娘不及与巧姐多说,就告了辞回去。
姥姥可喜青儿三言两语留住了巧姐,看着天色已是戌牌时分,将暗不暗的,再不做饭就要迟了,便吩咐了青儿只管陪巧姐坐着,自己走到灰棚子里烧饭顿水。又过了半个时辰,王刘氏和狗儿也从周员外的庄子上回来,二人不知怎么,进了门脸色便不大好,青中带红,红中带白的。
刘姥姥就着棚子里的油灯昏昏的看见,唬了一跳问她道:“今儿忙的什么活,把你们累成了这样?”
狗儿和王刘氏闻言相看叹息,狗儿欲说,王刘氏眨眼示意他噤了声,哄着刘姥姥道:“是妈多心了,今儿没什么好忙活的,还不到种瓜秧的时候呢。饭可都做好了没,有什么都吃了饭再说吧。”
刘姥姥瞧她神色不济,也不继续问下去,命他们洗了手,叫来青儿兄妹和巧姐一块儿吃饭。
大抵是各怀心事,这一顿饭吃的都不尽兴,巧姐吃的就更少了,不过用了半碗粥就搁置了筷子。刘姥姥只道她为了白日里的事,心情不好,倒也不曾多劝,狗儿夫妇也不知是为何,竟也没有意见。
独有青儿看不下去,直言巧姐吃得太少,要劝她多吃些,一开口却见巧姐已经出去了,她便也跟了出来。待她二人一走,王刘氏放下了碗筷,泪珠儿啪嗒一声就掉在了桌子上。
刘姥姥和板儿无意中瞧见,正不知是怎么了,只听狗儿也推开了碗筷,垂头叹气道:“姥姥听说了么,姑娘的府上出事了。”
刘姥姥眉头一紧,忙道:“出了什么事了?”
狗儿道:“我们也是从周老爷庄子上听来的,说是那府上的老爷因为旧年里的官司,被人革了职抄家了。”
刘姥姥惊讶地啊了一声:“这不是前一年的事么,怎的又提起来了,我才听说那两府的人都复了职的呀。”
王刘氏从旁哽咽道:“原本是复职了的,可是人都说复职的只有二房里老爷,只是如今也不中用了。听那从城里赶回庄子上帮忙的付相公说,两府因为几场人命官司,关押的关押,发配的发配,都不知早晚才能出来,还听得说……听说……”似是说到了难以启齿的事情,王刘氏一言至此,吞吞半晌也说不出下文了。
刘姥姥急得心头直慌,不觉呵斥她道:“你这是要急死我这把老骨头啊,到底说的什么?”
王刘氏这才忍住泪水,抬头道:“说眼下衙门正带人在两府巡点人数,按罪处置,查出来丢了几口人,正满城巡捕呢。”
说罢,王刘氏呜咽一声,又开始哽塞起来。刘姥姥此刻顿觉身上如同浇了冰水一般,凉个头顶,看了一眼她女婿狗儿,又看了一眼她闺女王刘氏,片刻才怔怔道:“你是说……你是说我们巧姑娘眼下有难了是么?”
王刘氏骇然点头。
刘姥姥一双腿儿在桌子底下打颤不停,这才明白为何小红会突然跑上门来,也明白了巧姐为何执意要回家去。手上的筷子因她的哆嗦而相互碰撞着,巧姐听得里头细碎的声响,掩在袖子下的一张花容早已涕泪涂面,青儿也听到了屋里头的说话声,想不到那么巧,她们才转身回来,王刘氏就说了这样天大的秘密来。
兴许是见平儿和小红苦苦支撑的局面俱以破碎,巧姐再不愿面对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一切,看着那大门近在咫尺,拿开了抵门的栓子,就一径跑出去。青儿还来不及反应,里头默默坐着的板儿听见声响,已经呼啦一声踢开凳子,追了过去。
因是前两日刚下过一场春雨,今儿才放晴,巧姐出来后只见的头顶月光朦胧,地上道阻泥泞,她一个被人伺候惯了的姑娘,怎会知道该怎么走,况且来的时候又是坐了马车来的,由是巧姐只跑出了数步远,听得四周狼犬吠吠,刹那就慌了神起来。
板儿跟在她身后模糊追了几射地,瞧着月光下呆傻站了一个人,便慢慢地靠前过去,压着恼怒道:“跟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