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烟雨平生】

赏饭罚饿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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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深里替他将软枕往上垫了垫,小心扶他坐起来喝药。

    这汤药甚苦,一日三次,尽管没试过,但只闻这味道嘴里便也无端感到涩剌。

    而关何的心思似乎不在药上,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一饮而尽。递了药碗给她,仍旧问道:

    “无双……你老实告诉我,庄主……庄主真的没有将她……”

    “没有没有。”花深里放下药碗,在他床边坐下,宽慰道,“你放心,她好好儿的,一根汗毛也没少,信我吧。”说完,她又笑起来:

    “庄主待你也是很好了,嘴上说着狠话,眼下不还是让你在房里养伤么?还特意叫红绣姐带了上好的伤药给你用。”

    “……庄主是对我很好。”他垂下头,没有否认,“可我总不能在山庄呆一辈子。”

    “怎么突然生出要走的想法来了?”花深里轻声问他,“是不是姑娘那边……”

    “没什么……”

    他本不欲回答,花深里却多少猜出些许。

    “她知道你的身份了?”

    “……”静默片刻,关何才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他当时的顾虑终究成真了。

    果然,想做关何,对他而言确实是个十分奢侈的事,从一开始,自己就不该有太大奢望的……

    “这事儿,是有些难办。”花深里犯愁地别过脸,沉思了半晌,摇头叹道,“那你打算怎么样?伤好了还去找她么?”

    “我……”

    关何言语一塞,摊开掌心,垂眸看着手上的那一个荷包,淡淡道:“不去了。”

    “为何?”

    “……没了我,她或许能过得更好一点。”

    数日前庄主那一声命令,至今想起来仍是后怕。

    不能离开山庄不要紧,不能时时陪在她身边也不要紧。

    只要她还好好的……

    别的,也都无所谓了。

    瞧他神色荒芜,眼底里清清冷冷,毫无情绪,花深里不由感到心酸,开口道:“那你在从前又是怎么想的呢?也想过要走吗?”

    关何轻轻摇头:“从前总觉得过一日是一日,倒也没在意别的什么。

    遇上她后才发现,原来自己除了杀人,也有不少其他的事能做。”

    那是你越来越像个普通人了。

    花深里望着他,心中感慨。

    “不提这个了。”关何岔开话题,反倒是问起她,“你呢?看得出,西江很在意你,不准备和他走么?”

    她表情缓缓僵滞,过了一会儿,才艰难地弯了弯嘴角:“不了。”

    “你不喜欢他?”

    “不是。”她摇了摇头,淡笑道,“是我配不上他。”

    在这个山庄里,每个人都有秘密。

    若是他不愿说,就莫要再去揭那伤疤的为好。

    ……

    山庄西南一角,生着一林子的翠竹,颜色青绿欲滴,在这炎炎夏日里,让人一瞧就感到浑身凉快。

    竹林间摆有一张石桌,桌上一副玛瑙棋盘,边角镶金嵌玉,连那棋子儿都是黑曜石所制,分外精致。

    叶君生捻了棋子在手,拧眉思索,隔了半会,没有落子却不着边际地问对面坐着的那人。

    “……绣绣啊,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该下这么重的手?”

    红绣报以微笑:“庄主到底还是关心夜北的。”

    “哼。”后者不以为意地把玩着棋子,想了一会儿,才道,“我不过是心疼那大把的银子罢了。”

    他甚是恼火地拿手指敲了敲棋盘:“你都不知道,为了让他进书院,我花了多少心思,洒了多少钱出去。这本还没捞回来他就火急火燎跟我说要走了,谁听了心里不膈应?”

    “年纪不大,脾气还不小。为了个丫头竟敢这么顶撞我,他以为他是谁?!”

    “庄主消消气儿。”看他说得累,红绣很贴心的倒了杯茶送去。

    “诶……”叶君生喝了一口,忽然语气轻轻地,“我是不及爹爹,没那个本事让所有人心甘情愿为我卖命。可无论如何,也不能步我哥的后尘。”

    “老庄主人品武功都是一流,庄主虽不能及,但也是劳苦功高,想必庄内上下不少人亦感恩于心。”

    “我算什么劳苦功高啊……”他自嘲地笑笑,“不过是因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罢了。”

    末了,忽问她:“你们可否也觉得,我是个不念旧情的人?”

    “不会。”红绣将子一落,含笑道,“庄主这些年为了护着我们,也不容易。”

    “哎,还是绣绣知道心疼我。”叶君生没去拿棋子,而是惆怅地捏了捏眉心,“京城那边查得越发严谨了,不出意外,今年应该就能将在宋土的所有山庄尽数寻到。”

    “庄主准备如何应付?”

    “……该走了。”他信手拿起茶杯,望着杯中之水,“原本是打算等夜北在年前杀了顾思安后,我们就往北迁,去契丹或是金国。眼下……他给我闹这一出,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别的法子。”

    闻言红绣沉吟了半晌,忽然道:

    “属下倒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哦?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说来听听。”

    “依我看,庄主不如将计就计。”她从漆盒里拿出两子来,一并摆开,“若是那姑娘留在我们山庄,一则夜北与庄主之间的误会能得以化解,二则他自然也愿意继续呆在庄里。如此一来,杀顾思安的计划方可照常进行。

    这不是正好么?各取所需,还不伤了和气。”

    “……让她留在山庄?”叶君生愣了一下,“这……这能行吗?”

    “或许对旁人而言是难了些。”红绣微微一笑,“可庄主神通广大,自然和寻常人不一样了。”

    “……”这帽子太高,带上去只觉摇摇晃晃的。

    叶君生咬咬牙:“……此事再议,下棋,下棋!”

    *

    亥时,入夜已深,夏虫窝在树上草间声声低鸣,不时见着几只小蛾子朝油灯上扑腾。

    院子里安安静静的,除了虫叫,便没听得其他声音,连草棚里的狗也早早睡了。

    奚画拿着书伏在桌前,抬手翻过一页。

    突然间,窗外吹来一阵疾风,险些没把灯给熄灭。她抬头向外面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并不能瞧清什么。

    今日,街上万籁无声,没有灯火,亦听不到人打更。

    耳边只是偶尔起几阵微风,过了片刻,那虫也不鸣叫。静得出奇。

    她莫名打了个哆嗦,浑身乍然一冷,忙起去关了窗。

    绣庄近来接了几个大生意,很是忙碌,故而罗青无暇回家,这些天都只奚画一人住在家中。

    这样的情况,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只是不知为何,好几个晚上都觉得房中有些异样。

    她脑子里总有个念头。

    好像,有什么人在暗处偷偷看着她……

    有时候,分明见到镜子里门边或是窗外有个身影,可猛地抬头看时,又什么也没有。

    是自己出现幻觉了么?

    正如是所想,才关上的窗户忽然一下子被风吹开,这风势极大,一并把桌上的灯盏也熄灭了,房内骤然一片漆黑。

    奚画吓得一抖,心里突突直跳,背脊发凉,恐惧登时从脚底漫上来,偏偏那窗子还被风带得摇摇晃晃,吱呀吱呀的作响。

    她家的窗一向很结实,就是暴风骤雨的天气,一旦关上也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被吹开。

    夜半三更,月光清冷,直照着床沿。

    她忽然感到害怕,习惯性地便唤道:“关、关何!”

    屋顶上却半天没有动静。

    呆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关何,早已经不在了啊……

    院子里窸窸窣窣一阵响声,似有什么东西蹦跶蹦跶朝这边跑,奚画正一抬眼,窗外一个狗头冒在那儿,眼珠子亮晶晶地望着她。

    “关关……”

    她心里一阵酸涩涌上,起身就抱了它进来,紧紧搂在怀里。

    由于用力过度,黄狗险些被她勒岔气儿,满脸惊恐地想要挣脱。

    “这人太可恶了……”

    隔了一阵,奚画方感到适才惶恐不安的心情渐渐平复,她不禁狠狠道:“就是不来道别,好歹……留一封信再走啊!”

    “你说他可恶不可恶?”

    她把狗拿到跟前,掐着它脖子使劲摇了几下。

    黄狗“呜呜”着,哀嚎不止……

    “连你也欺负我!”

    “呜呜呜……”

    此刻坐在房顶上的涉风扶额别开视线,终是有些看不下去了,他暗暗心疼: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

    第二日,虽是休假之期,然而奚画仍起了个大早。

    简单梳洗完毕,她往灶里拿了个冷馒头,又到草棚底下,从那一堆干柴掩盖着的小盒子里取了几锭银子,继而推门往外走。

    平江城东北一角,乃属烟花柳巷之地,青楼众多,这一干秦楼楚馆所对着的又是一排排赌坊。夜间,青楼红灯高挑,笙歌醉舞,而白日里则是赌坊喧嚣嘈杂,人声鼎沸。

    尽管是辰时,城中大多数人才起,但赌坊之内却已是人群拥挤,沸沸扬扬,站在门外就能听到里头的嚷嚷声。

    “豹子,豹子!”

    “小小小!……”

    “哎呀你娘的!”

    生平头一次来这种地方,奚画立在街上吞了好几口唾沫,抬手拍了拍脸颊给自己鼓鼓气,随即深呼吸,一步走进去……

    “你他妈的出老千啊!把钱拿出来。”

    “没、没有啊……”

    “还敢狡辩!信不信我让你进来的出不去!?”

    旁边正有一人被人揍倒在地,场面十分混乱。

    奚画吓了一跳,犹豫着要不要先避避才好,不想那里头的伙计倒是眼尖,一把上前拉了她到一边安全之地。

    “客官小心点儿啊。”

    “多、多谢。”她心有余悸地抚抚胸口。

    伙计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大约是怎么瞧都觉得这不像是来赌钱的人,眉头一皱,出于礼节还是笑着问道:“不知客官是赌钱呢,还是找人呢?”

    “哦,不……都不是。”奚画回过神来,悄悄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到他手上。

    “小哥,我想向你打听点事。”

    掌心沉甸甸的,仿佛是生命的重量,伙计眉眼笑得越发弯了,忙点头哈腰:“好说好说,您问,您尽管问!这天底下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

    眼见他这般爽快,奚画不由一喜,凑上去小声问道:“我想知道明月山庄在哪儿。”

    听完她此言,伙计那脸色瞬间一变,为难地摆摆手:“这、这不能告诉你。”

    奚画急得跺脚:“怎么不能?你方才不是还说尽管问的么!”

    “哎呀,我哪儿知道你要问这个嘛……”

    奚画迟疑了一下,又掏了一锭塞到他手上:“小哥就行行好,我只知道个地方,也不会怎样啊!”

    “不行不行……我若是告诉你了,那帮人还不把我给撕了呢?”伙计捧着银子,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得。

    奚画咬着嘴唇瞪他,飞快从他手里把银子夺回来:“不说就算了!”转身便往外走。

    在赌坊外的小台阶上一坐,奚画烦恼不已地托着腮,瞧那边依然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禁不住叹了口气。

    关何曾编幌子说他是从蜀中来的,好像也经常去蜀中的样子,不过除此之外,他亦时常待在武陵。所以……这明月山庄到底是在蜀中还是武陵?

    可也不能排除这两地方都是他信口胡说的,其实山庄另在别处?

    哎……

    在哪儿呢?

    这可真是愁死人。

    “哎,这可真是愁死人了啊。”

    耳边一个声音乍起。

    居然还有人和自己此时此刻的想法一模一样,奚画顿时怔了怔,偏头朝旁看去。

    但见不远处又一个石阶上,一人衣衫灰旧,脚边一坛酒,胡子拉碴,瞧着是个醉汉……不过怎么有点眼熟呢?

    看几眼,再看几眼,她蓦地回想起来。

    这不是清明前后在酒楼遇上的那个酒鬼么?奚画眼前一亮,快步走去。

    酒坛子里空空如也,钱袋子里如也空空。

    酒鬼蔫头耷脑地把自己身上大小衣兜翻了个遍,然而并没有寻到一个铜板,他放声长叹。

    没钱的日子……真苦啊。

    怎料话还没说出口,眼前叮叮当当落下来一锭闪闪发亮的银子,他扬扬浓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将上去。

    可惜迟了一步,银子被人抢先拾了起来。

    奚画吹了吹银锭上的灰尘,朝他笑道:“不好意思,我钱掉了。”

    “……”

    人生没有什么比空欢喜一场更让人悲哀了。

    酒鬼抽了抽鼻子,继续低头叹气。

    “不过……这钱给你,倒也无妨。”

    他一个激灵,瞬间眼放金光地盯着她瞧。

    “姑娘有何吩咐!小人我在所不辞!”

    “吩咐倒不必。”奚画俯下身,沉声问道,“告诉我,明月山庄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