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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三月,桃花芬芳。
这处名为桃园镇的所在,是泾县内聚居了几百户人家的小镇,四周群山叠翠,世代村民以制宣纸为生,或经营自家手工作坊,或替镇上大户胡家帮工。这日天朗气清,镇上随处可见三两农妇坐自家门口挑选质量上层的青檀皮。
宣纸与徽笔、徽墨、歙砚并称文房四宝,长达数百年历史。桃源镇最东,住着镇上大户胡家,胡家是当地制宣纸大户,家有上千亩地,只种青檀与沙田稻,胡家所产宣纸一直是皇家御贡。
胡家依山而建,座北门南,是一座占地数十亩的院中院,手工作坊与内宅相连,中间隔一道九尺高墙,内宅尽头处依山傍水,有片竹林,竹林中间引山间泉水,潸潸流下,引入小荷塘内。荷塘边上一排廊庑,廊庑侧辟出了三分的地,分畦种着成片的金盏菊、矮牵牛、水仙、郁金香、迎春、连翘。天光晴好,几只蝴蝶蹁跹其上,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花香,四周一片静悄,只有春风吹过竹稍时发出的沙沙声,更增午后静谧。
突然一阵紧急的脚步声打破这片沉静,推开院门,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边跑边叫,“紫竹姐姐,不好了,王大娘哮病犯了,已经被抬回家了。”
侧房的门立即应声而开,里面跑出个紫衣丫鬟模样的年轻女子,神色慌张,“庆俞你说清楚些,我娘怎么突然犯哮病,现在怎么样了?”
原来小厮口中的王大娘就是紫衣女子紫竹的娘亲,王大娘是胡家作坊的工人,负责挑拣青檀皮,小厮庆俞则是胡家作坊的捞纸工。
两家人乃镇上邻居,平日要好,见王大娘犯病了,庆俞忙找人顶他的活,一路跑来喊紫竹赶紧回去一趟。
他们这边话音刚落,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个白衫少年,年约十五六,眉目清秀,肌肤白皙,有些男生女相。
“紫竹,怎么了?”少年的声音也如他的长相般,带着女儿家的柔和。
这边紫竹与庆俞皆迎了上去,紫竹慌慌张张道,“姑娘,我娘哮病犯了,我想回去看她一看。”
原来这少年就是个女儿家,只是好穿男装而已。紫竹口中的姑娘乃是胡家已嫁出的姑太太的幺女,姓董,单名一个赟字。姑太太的郎君是上京太医院太医令的次子,定居上京。胡家老太太去年春天摔了一跤,身子一直不好,表姑娘代姑太太过来尽孝,在桃园镇一住就是一年。
胡家这位表姑娘,祖父是太医令,大伯太医丞,父亲乃上京名医,实乃出身杏林世家,自小熟读医书,四岁诵《内经》,五岁背《伤寒》,尽得父亲和祖父真传,乃药石中一把好手,去年代姑太太回来,一方面是给胡老太太治病,一方面是处于一片孝心,给胡太太好生调理身体。
除此之外,胡家上下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毛病,也是这位表姑娘给看的。故而慌乱中的紫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表姑娘,她拜托道,“姑娘,能否给给我娘看个病?”
“自然。”董赟点头。让庆俞拿上她的医药箱,三人一同急匆匆去了紫竹的家。
紫竹家住在镇西的一尾胡同,快走大约一刻钟能到,路上董赟已经听庆俞说了王大娘的情况,基本可以判定王大娘是吸入花粉后引起的过敏性哮喘。
哮病是一种发作性疾病,属于痰饮病中的‘伏饮’范畴,早在仲师《金匮要略》痰饮咳嗽病脉证并治篇中记载云:膈上病痰,满喘咳吐,发则寒热,背痛腰疼,自泣自出,其人振振身瞤剧,必有伏饮。
紫竹推开胡同内一古朴小院,引董赟进去,甫一进门便可闻及王大娘似鸡鸣般的呼喘声,董赟脚下未停,快走几步推开王大娘的屋门,见她靠在床头,但坐不卧,喉中痰鸣如吹哨,地上咳出的痰黏腻,观其面色青黯,再按其脉滑数有力,便应了心中所想。
董赟思考片刻,在纸上迅速写下方药,白芥子、苏子、莱菔子各三钱,麻黄、杏仁、僵蚕、厚朴、半夏、陈皮、茯苓各两钱,思及王大娘痰喘壅急,不能平卧,又加用葶苈子、猪牙皂两钱泻肺涤痰。
“庆俞你先抓三副。”
等在一旁的庆俞见董赟停笔,拿了方子飞速往药房奔去,这边董赟打开医药箱,拿出白瓷小瓶,倒出一粒董家自制的控涎丹让王大娘就水服下。
片刻臾,王大娘喘促渐好,紫竹见状伏地跪拜,感激不已。董赟忙将其拉起,对紫竹道,“你这两天不必在我身边伺候,准你几天假在家好好照顾王大娘,待庆俞把药抓来时,两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次,三日后带你娘来胡府找我,我给她扶脉,届时再考虑换汤药。”
紫竹原先并非董赟的贴身丫头,只因跟随董赟的丫头鸾儿初来桃园镇不适应这边水土,成日上吐下泻,又适逢桃园镇霍乱横行,她染上此等恶疾,董赟没能将她救回来,竟是没过几天就去了。胡老太太见外孙女没了丫头,便指了紫竹过来伺候她。
且说这王大娘宿疾多年,每年春季必发作几次,痛苦异常,药石不见效,此番吃下胡家表姑娘的一粒药丸之后,自觉大好,起身便要跪拜,被董赟忙拦住,扶她重新靠回床上,“大娘不必挂心,早年我跟爹爹习医,爹爹便教导我杏林中人当以治病救人为本,我只不过是尽了自己的本能。”
在王大娘家坐了片刻,董赟便起身告辞,紫竹要送她回去,董赟摆手道,“不必,镇上的街道我已经熟悉了,我沿着原路返回即可,你在家好生照顾大娘便是。”
董赟为了行动方便,平时多着男儿装,她虽为女子,却是身量颀长,不输本朝男郎,只是咋一看面相,不少人便能看出她是女郎,好在本朝女郎着男装的不在少数,大家便不以为意。董赟在桃园镇上居住了快一年,时常帮当地居民诊病,原本按着董赟女儿家的身份,是不该做这些事的,只是她在京中便常跟着爹爹为人诊病,故而胡老太太也没拿女戒类约束过她。
桃园镇上的人大都认识她,午后见她背着医药箱往胡家方向阔步而行,知她又是为哪家人诊病了,皆笑着与她打招呼,住在胡家旁边的孙大嫂手里挎着一篮春桃,与董赟碰上了,笑眯眯道,“胡家表姑娘,这是我刚从山上采回来的春桃,自家树上的,不值钱,拿几个回去吃吧。”说罢,递了两个过来。
董赟忙推辞,架不住孙大嫂的递送,接了一个放在兜里,与孙大嫂拜别后,迈着轻快的脚步进胡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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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家老太太今年七十有二,身子骨健朗,只是去年摔了一跤不小心将小腿骨摔断了,之后身子不大爽利,董赟代娘亲尽孝,为老太太调养了一年,如今她老人家身子骨愈发好了,精气十足,每日都要与她的三个儿媳打马吊,董赟回来后去她屋里,老太太刚打完一圈,手气大好,赢了三家。见外孙女进来,忙招手。
“我的乖孙,守门的小厮说你又出诊了?”胡老太太不大愿意自己的外孙女东跑西跑为人看病,她终是希望外孙女能像家里几个姑娘一样,绣花、读女戒、管理内宅,这些才是女儿家该做的。
老太太一旁伺候的丫头搬了凳子,董赟坐在老太太身后,趴在她老人家的背上,笑眯眯道,“外祖母,今天是紫竹的娘哮病犯了,七儿才去的,平时没有您的应允,七儿哪敢呀。”
是了,董赟在家排行七,上头有六位兄长,乳名七儿。
“你呀,你唬我老糊涂,你哪日不出门,我就该阿弥陀佛了。”
胡老太太点点外孙女的鼻子,拿这小东西没法。
“七儿也不是没有分寸的,她哪日出门不是带上丫头小厮的?如今托了新上任县令的福,咱们桃园镇还算太平,只要七儿不往远处跑,都不碍事的。”
说话的是胡老太太的大儿媳丁氏。胡老太太有三子一女,一女便是董赟的娘亲,三子分别是长子胡归,次子胡孝,幺子胡和,三子又各开枝散叶,为胡老太太生下五个孙子,五个孙女。胡老太爷去的早,目前当家人便是长子胡归,管理内宅的是长媳丁氏,她说话向来有分量,胡老太太也要给三分薄面。
“行了,我不管你们,由着你们胡来吧。”
老太太故作生气道。
“外祖母可不能不管七儿,七儿最爱外祖母了~”董赟在家中是幺女,又是唯一一个女娃,董家人对她宠爱异常,来了外祖家,外祖母疼爱她不说,几个舅父舅母都和善异常,自然就养成了她爱撒娇的小性子。
“瞧瞧这小嘴,跟抹了蜜似的。”二舅母周氏笑了,打趣道,“只爱外祖母,就不爱舅舅舅母了?”
“爱,都爱。”董赟笑眯眯道,“舅舅舅母,还有表哥表姐,待我都好。”
众人立马笑了起来。
“对了,姑太太前日来信说七儿的大哥近几日要到,准备接七儿回去,赶在董家老太爷做寿之前到京。”丁氏拍了拍额头道,“我这脑子不好使,竟忘了和七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