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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窃国》
文/容默
第1章
乌云叆叇,凉风扫过空荡荡的街道,卷起几片落叶。
店小二没精打采的蹲在客栈门口,闲闲磕着瓜子。
掌柜的凑过来,在小二后背虚虚一踹,嘴上骂道:“臭小子,又在这里偷懒!”
小二“呸”的一声吐掉沾在嘴皮子上的瓜子壳,不服气地回过头,眼睛瞪得倒比老板还大。
“我说掌柜的诶,你瞧瞧这鬼天气,瞧瞧这条街。大水一发,还有谁有来住店?”
掌柜的被他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天灾降临,贪官伺机作乱,根本没人管他们老百姓的死活。
临安城的平民百姓,染了疫病的被强行关进隔离区里等死。别处有亲戚朋友可投奔的,都赶紧卷铺盖走人。留下的,也就只有他们这般无处可去的孤家寡人。
眼看着整条街的客栈全都关得差不多了,掌柜的叹息一声,心想,或许当真到了该关门的时候。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自远处缓缓驶来。车轮碾过老旧的青石板街,咯咯作响。
两人不自觉地盯着那辆马车瞧。直觉告诉掌柜的,这人是来住店的。
果然,马车在客栈门口稳稳停下。车帘自内掀起,一个年轻的姑娘背着个包袱,从马车上走下来。
那是个一看就知道受过良好教育的姑娘,举止斯文,说话客气。付了车钱,就来问他们住店的事。
“房间大多空着,价钱好说!”掌柜的颇为豪气地道。祖宗统共就留下这么一座小楼,掌柜的舍不得就这么关了。只要有人来住,他就心满意足。
姑娘生得十分好看,不施脂粉的脸上带着微怯的红晕,神色间颇有几分疲态。
店里没住几个人,掌柜的闲的发慌,就同她攀谈起来,“姑娘是哪里人啊?”
“京城来的。”她道。
掌柜的颇为意外地说:“哎哟,天子脚下,那可是好地方!姑娘啊,江浙这边可正不太平啊,你来这里做什么呢?”
“寻人。”绯心一路风尘仆仆,终于踏入临安这片地界之时,已然筋疲力尽。出于礼貌,她答了老板几句话,见他还要再问,便露出些许疲倦的神情来。
“不好意思,我想上楼休息了。”
“好好好!”掌柜的赶忙推了店小二一把,“还不快点领这位姑娘上楼?”
小二应了一声,正要领路,忽听门口传来动静。许久未有生客上门的客栈,忽然又来了三位客人。
三人之中,为首的个子最为高挑,身材颀长而健硕。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露出右脸上一道长长的十字刀疤。
跟在后面的两人都是削瘦身材,一个看起来呆头呆脑,另一个白白净净,像个小娘们儿。
绯心莫名觉得这三人有几分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她没有放在心上,转身正要走人,忽听为首的那个男人喊她,“左姑娘留步!”
绯心脚步一顿,心头暗惊,回过头道:“你认得我?”
刀疤男微妙地笑了一下,并未答话,旁边那个小呆瓜已冲了上来,上前就钳制住了绯心的手臂。
她心中一跳,本能地用力挣扎了一下。没能挣开,她便警惕地皱眉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这是做什么?”
掌柜的也在旁劝道:“几位客官有话说话,别动手为难人家一个姑娘家啊!”
三人中的小白脸儿闻言冷笑一声,看着绯心道:“掌柜的,你可知道这位姑娘是什么人?”他顿了一下,寒声道:“她是我们雇主家的大小姐,逃婚逃出来的!今日我们若不抓她回去,哪还有脸面见我家主人?”
“这……”
掌柜的尚且将信将疑,绯心已怒声斥道:“满口胡言!我已嫁做人妇,哪里是你口中逃婚的小姐?”
绯心急中生智,忙道:“你说我是你家姑娘,那你且说说看,我今年多大,家中有几口人?”她连珠一般脆声道:“你可知我怀中的帕子上,绣着的小字唤作什么?”
若是一般的人贩子,定然不会知道这些详情。就是随口乱编,也绝不会猜中她的小字。
谁知那刀疤男却悠然笑道:“你今年十三,家中是大户,上下共有一百六七十口人。”
绯心见他一一说中,心跳不由越来越快,可更令她惊讶的是,他竟准确地说出了她只有家人才知道的小名。
“绯心。”他笃定地说:“你叫绯心。”
“一派胡言!”绯心强撑着反驳。
掌柜的见他们各执一词,当真是不知该相信谁是好了。
相信这姑娘吧,可看她年纪的确很轻,不像是嫁了人的。
相信这三人吧……一旦他们是拐子,害了这姑娘该如何是好?
掌柜的尚在犹豫,店小二已在旁道:“几位客官,你们既然不打算住店,就出去争好伐?”
为首的刀疤男人勾唇笑道:“我正有此意。”
说罢他给两个随从一个眼色,两人会意,一左一右地将绯心押了出去。
掌柜的跟上去两步,“哎”了一声,被店小二一把拦住。
“这年头,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别人家的家事,您少掺和!”
掌柜的一想也是,叹息一声,也就过去了。
出了客栈的门后,绯心被关进一辆马车。愣头小哥在外头赶马,白脸男人看着她,那个为首的刀疤男子则坐在她身边,盯着她的脸瞧。
“你看什么?”
她实在是不喜欢她的目光,太具有侵略性,好像她是他的所有物一样。
该死的人贩子,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她的姓名,就这么将她绑了去!
她这一路当真倒霉透顶,先是和府里的下人被逃荒的人流冲散,又是遇到人贩子!
这一回,也不知还能不能活着见到夫君了……
绯心挫败地想。
“看你啊。”男人看着她,低低地笑,“承恩公府的嫡长女,皇长子的嫡妻。左姑娘身份这样尊贵,想必从小娇生惯养,是怎么孤身一人来到临安的呢?”
“关你何事……”绯心话未说完,突然心惊肉跳起来。
这人竟知道她的身份!
听他口音,也不像是本地人,莫非……
“你是从京城来的?”绯心凝眉道。
刀疤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没有说话,却叫绯心后背发寒。
小白脸在旁道:“你与她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回头将她杀了,脑袋丢到钦差来的路上,引出大皇子本人,看他还怎么将江浙一案查下去。”
“这样的美人,一刀杀了岂不是可惜。”男人歪着头靠在车壁上,轻挑地伸出手在绯心的脸上摸了一把。
绯心厌恶地别开了脸。越听他们说话,她心中越是绝望。若他们是一般的人牙子也就罢了,她还能伺机逃出去,尚有一线生机。就算是倒霉死了,也不至于连累别人。
可他们偏偏是京里来的人,而且消息灵通,知道她也偷偷跟随大皇子裴子扬南下。由此可见,他们背后定不是一般人。
绯心好不容易嫁给自己心爱的人,新婚尚且不足一个月,她可不甘心就这么死了!
绯心咬紧牙关,打算攒足体力,伺机而动。
第2章
其实方才这高大男子所言不错,绯心的确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
她姓左,单名一个思字。因生来眉心就有一个小红痣,故得小字“绯心”。
绯心的祖父从正一品湖广总督的位子上退下来后,受封承恩公。嫡亲姑姑乃是后宫之中大权独揽的恪皇贵妃,为当今圣上育有两女一子,个个都是人中龙凤。
她父亲左晖,则是由皇帝一手提拔上来的宠臣,年纪轻轻便身居要职,如今官拜从一品刑部尚书。
绯心是家中的嫡长女,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大哥尚了陛下的大公主,二哥即将同三公主定亲。下有一弟一妹,弟弟聪明早慧,妹妹乖巧可人。
难得的是兄弟姐妹五个,都是同母所出。
父母和睦,母慈子孝。姐妹两个关系很好,家中几乎从来没有过勾心斗角之争。
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绯心从小就是京城贵女圈中的贵女,当之无愧的天之娇女,人人争相巴结的对象。
更遑论后来她还由姑姑恪皇贵妃做主,嫁给了大皇子裴子扬,成为当朝皇长嫂。
是人都说绯心好命,就连她自己都这样觉得。
不料新婚没多久,她便不得不与皇长子分隔两地。
江浙水患爆发,靖武帝需要委派能人前去治水。同时他又信不过地方的人,就任命大皇子为钦差大臣,前往江浙督查治水。
江浙一行,子扬肩上的担子很重。
绯心知道,她绝不能给裴子扬拖后腿……
她不能死,那样正遂了这些绑匪的心愿。
她得想办法逃。
马车一路疾行,只在出城时有过片刻停留。
绯心不是没有想过向守城的士兵呼救,只是想了想子扬临行前对她说过的话,绯心终究是忍下了这股冲动。
临安一带是临安知府楚不樊的地盘。这次裴子扬南下,主要就是查他。她虽不清楚这些绑匪的来历,但落在楚不樊的手里,同样对裴子扬不利。还不如稍安勿躁,再想办法。看那刀疤男子的意思,一时应不会杀她。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绯心被那小白脸推搡着赶下了车,入目所及,竟是一片极其开阔的景象。
天空澄澈如洗,远处青山叠翠,连绵不绝。不远处湖面如镜,几只白鹭悠闲地飞过,好似人间仙境。
刚刚下过一场微雨,空气里有被泥土洗过的清香,令人闻之不由心清气爽。
实在难以想象,就在这片平静宁和的土地上,竟然爆发了那样可怕的灾难。裴子扬口中的哀鸿遍野,民不聊生,这些对于绯心这个养在深闺中的大小姐来说,实在是太过遥远了。
“很美吧?”那刀疤男子竟有闲心问她。
绯心轻哼一声,没有说话。
刀疤男脾气很好的样子,勾唇一笑,也不生气。他转身交待小呆瓜去把来时的踪迹处理掉,回过头来就反绑了绯心的手,自己牵着绳子的另一端,将她关进湖边一栋二层小楼的阁楼里。
然后他们就走了出去,在门外商量着下一步的动作。
绯心自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好不容易熬到天黑,她瞪大眼睛不敢入睡。等了许久,直到确认外间没有半点响动,她才小心翼翼地从绳子里挣脱出双手,开始行动。
那刀疤男子许是看她不会武功,心生轻慢,又颇有几分怜香惜玉,绳子绑的不算太紧。一个下午的功夫,足够绯心挣脱。
她早将这小小的空间看了个遍。阁楼似乎是用来放杂物用的,胡乱堆着四五个黑漆柜子。除此之外,就只有正对门的一扇窗户值得注意。
绯心本能地就想跳窗。二楼并不算太高,才下过雨,泥地柔软,应该不至于摔断了腿。况且,她还有一根不长不短的绳子。
可她看着广袤的天宇下,那被冰冷的月光映衬得愈发阴森可怖的山,似乎看不到尽头,就犯起了犹豫。
跳下去容易,可是走出这里就难了。就算她没摔断筋骨,一个不认路的外地姑娘,如何能够走出这片荒郊野岭?
只怕还没成功逃出去,活着见到裴子扬,她就已经成了孤魂野鬼。
跳楼,并非明智之举。
绯心当断则断,立即放弃了跳窗的想法。
借着月色,她再次打量起这间屋子来。
这次不仅仅是看,她还贴紧了墙壁,用手去摸,思考着一切逃脱的可能。
这栋小楼应当是猎人所建,被这几个绑匪意外发现之后,就被当做了他们的据点。
在被押上二楼之前,她记得自己在一楼的角落里看到过燃灭的篝火。还有墙上挂着打猎的器具,已经积了灰,看起来已经有些日子没有人动过。
就在这时,绯心脑海中突然一闪,让她不禁眉头轻皱。
不……不对!
若这里当真只是一栋被猎人遗弃的小楼,二楼怎么会摆放着这么多樟木柜子?
猎人若要在这里打猎,随便盖个茅草屋落脚不就罢了,为何要费这么大力气,盖一间两层的小楼?
这分明就是有人把这里布置成了这个样子!
绯心将几个柜门打开,一一细心查看。等到看完一圈,绯心已然心中有数。
她没有立即藏身,而是先将窗户大开,捅破木格窗纸,把绳子一端套牢,另一端丢了出去,做出一副自己已然跳楼的假象。然后才踮着脚,悄无声息地钻进柜子里。
她在柜子里挨了一夜,究竟能不能逃出去,天亮便可见分晓。
次日清早,第一个走进阁楼的人是那个呆头呆脑的小绑匪。他一看屋里没了人,窗户又开着,就惊慌地叫道:“不好了大哥!被她跑了!”
另外两人闻言赶忙冲了进来。那个身轻如燕的小白脸儿来到窗边查探了一番,拾起那根绳子,气恨地跺了跺脚,“昨晚上真不该喝酒,睡得太实,竟然大意了!”
年纪最小的那人问:“怎么办,要不要追?她应该跑不了多远的,现在追还来得及。”
小白脸没好气地说:“追,怎么追?!连个人影都没了!咱们三个还有大事要办,还能在这里耗费时间搜山不成?”
两人吵得正凶,就见刀疤男子抬起了手,制止道:“等等。”
几人俨然以他为首,他一说话,另两人便噤了声。
他走到窗前,拉了拉那绳子,又朝下方看了几眼,便胸有成竹地说:“不对。”
“不对?哪里不对?”
“这只是她的伪装。”刀疤男子微微一笑,优哉游哉地道破事实,“她并没有逃走,她——还在这间屋子里!”
另两人大惊道:“怎么可能?”
绳子都挣脱了,二楼又不高,还不赶紧跑留下来做什么?
“我们都守在门外,就是睡得再沉,她都不可能从我们眼皮子底下溜出去。”他指着窗子道:“你们看,窗户附近没有借力点,绳子又不够长,只有捅破窗户纸,她才能将绳子拴进去。可是这木窗破旧,已然有了些年头。她就是身子再轻,借力跳下去的时候,窗子也一定会有破损,甚至断裂,万不能像现在这般完好无损。”
两人点点头,又听刀疤男子继续说:“况且昨日方才下过雨,地面泥泞,如果她当真跳了窗,应当多少留下些脚印。可你们看这地面,十分光镜,哪有半点人迹?”
他下了最终结论,“所以说,绯心还藏在这间屋子里,没有出去。”
处于黑暗中的绯心,将他这番分析听得一清二楚,不由提起了一颗心,害怕得喘不过气来。
难道,她真的要命丧于此?
花团锦簇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不甘心……
她紧闭双眼,听到那小呆瓜在问:“可是大哥,这里没有能藏人的地方啊?就这么几个柜子,也太小了些。”
刀疤男笑了笑,没有说话,而是一步一步、朝她藏身的柜子走来。
老旧的木板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刀疤男每走一步,都会传来吱吱声响。
绯心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好像随时都会蹦出来一样。
近了,越来越近了……
第3章
“咦?”
出声的是那个年纪最小的少年,“怎么会这样?”
他一脸的不可置信,好像全然不相信自己的大哥竟然会失误。
可黑漆漆的柜子中,的的确确空无一人。
他赶忙打开另外几扇柜门,都没有发现半点绯心的踪迹。
“奇怪,没有?难道她真的跳下去了?”
小白脸皱眉道:“可她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分明不会武功。”
“罢了,先不说这个,跑了就跑了吧!”刀疤男豪气地说:“皇子妃算不得什么,别忘了咱们的目标是钦差。今早的飞鸽传书上说,钦差一行人已然到了临安城内。今日咱们就去结果了他,也省得绑女人那样麻烦!”
几人说走就走,不一会儿便都“蹭蹭蹭”地下了楼。
绯心还未来得及为自己的劫后余生长长地松一口气,便又开始提心吊胆起来。
怎么办,他们已经掌握了裴子扬的行踪,只怕子扬要有危险!
绯心咬了咬牙,小心翼翼地从密室里爬了出来。
这个让她侥幸逃脱一劫的地方,与其说是密室,倒不如说是暗格。这看似普通的柜子后面,其实还藏有一个柜子。一般人看不出来,绯心却是从小便深谙此道。多亏她父亲居安思危,在左府里不知建了多少大大小小的机关暗格。绯心喜欢钻研这些,父女俩感情好,左晖就尽数告诉她,毫无保留。是以这小小的机关,在绯心看来再也寻常不过。
人生就是一场豪赌,她刚刚也在赌。赌这些绑匪不知道这栋小楼有玄机,她才能逃过此劫。
根据绯心的推测,他们应当是不知道的。不然也就不会把她关在这有暗格的阁楼里了,不是吗?
她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跟在三人后面。
他们上了马车,她便沿着车辙留下的痕迹不远不近地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