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1 反目

春寒知年少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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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你们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是做了就是做了,选择了就是选择了,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常明知道秋岚确实是想表达一个更加深邃的意思,但是道不同不相与谋,他不想去懂,这正是他被世人所熟知的固执。

    秋岚渐渐平复了自己的激动,脸色却越发寒冷。她锐利地逼迫道:“那么她呢?你既然谁都不在乎了,为什么还要去找她?难道她都害死了你并且要嫁给别人,你都不在意吗?”

    常明的眼中全然是失望,他记忆中的师妹不是这个样子的,那心性如一,始终锋芒毕露的碧落剑鬼看样子也在世事的侵蚀纷扰之下,渐渐长出了斑驳的锈迹,那是只能用作观赏把玩的死物,只会腐朽,不复生机。

    长期在夹缝之中挣扎求存,原来是早已失去了性灵中的本真吗?难怪到今日还是金丹中期,百年时光,没有半点前进。

    “曲则全,枉则直吗?”

    淡淡地语调中暗藏满载杀戮的深意,溢射而出的灵焰化作了暗红色的长锋,只要看到,就几欲目盲。他体会着那股无名的怒火直冲心肺,在喉管间奔驰,从天灵上撞向云霄,那是百年积存不曾消解的恨与怨,浓重炽烈,燎焦了秋岚的衣角和发丝。

    焚尽一切的暗红咆哮着要将周围一切河流山川尽数席卷,要将其化作炼狱般的荒凉焦土。隐藏于天际的高歌,也被这火焰逼迫着现出身形。那些单纯的暗红色,映彻天地常明身处其间却丝毫不顾,手中的长锋直指高歌,原本淡然的眉目成了冷冽的寒霜。

    “是我安排的,无论是云梦大泽,还是杏村,亦或是那个赤松镇,都是我在幕后操纵。”高歌伸手抓住直指他咽喉的长锋,丝毫不顾原本白净无暇的手被灼成一片焦黑。他紧紧盯着常明那双眼睛,激动地说道:“我不为别的,我就想知道,你为何会骗了我们这么久,名叫常明的鬼物!”

    “是她跟你说的?原来她也做出了决断么?其实我并没有想过要骗你们,我从未掩藏过自己的情况。我在你们未曾察觉时便已死去,所有人都遗忘了我。你们以为我还活着,可是一个活着的人怎么能够修行鬼道秘典,我们从根本上已经全然不同了啊!”

    常明给予了解答,向着略显诧异的高歌和不敢相信的秋吐露了最残酷的真相。他,名叫常明的这个人,早已经死了,在成就金丹之前就已经死了。

    可是他到底是怎么以一具尸体完成了修行,成就金丹的啊!

    秋岚脑中一片空白,她已经无法想象,原来那个一直沉默寡言,只知勇猛精进的师兄已经死了。明明他们还一起修行论道,一起入世历练,一起摘杏子赏桃花,做过那么多难以忘怀的回忆。他怎么会死了呢?

    “你们一直都以为我还活着,哪怕那种万人围捕追杀的死局也能从容应对,那时我早就死了,你能够要求一个死人再死一遍吗?我在拜入碧落山门时就已经是回光返照了,师父可怜我,收我做他的徒弟,为了我他求遍了宗门内的长老,只想给我延续一时的生机,可惜那时已经是迟了。不过令我没想到的是,宗门的那柄镇运法器竟然选择了我作为新的宿主,一个宗门的气运竟然会寄托在一个已死去的人的身上,这代表了什么,你们还不清楚吗?”

    “至于为什么还像活着一样,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我有些猜测。当时我的心脉已然尽碎,只是气息暂时还没有断绝,也许是那一缕生机被碧落的气运牵引了,完成了最后的回光返照。所以当我最后叛出宗门的时候,我已然醒悟,可是为时已晚,一切都成了定局,早就没有办法改变了。”

    常明在叙述这些事的时候,仿佛想到了那个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师父,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温暖的神色。但是随后那温暖就被无情的冷笑所笼罩,长锋扭转,架住了身后如同画幕一样缓缓展开的剑影。

    暗红的焰光在剑锋上跳动着,不时向四周迸射,但是对面徐徐展开的剑势所勾勒出的画幕,一丝不苟地将其包容。一景既分,层层叠叠有如山峦之无尽,这就是分景剑诀的起手式“展卷望君放眼观”。

    一如当初的锋芒,甚至从那种无物不碎的锐利之中,常明还察觉到了一丝西极庚金之气,那是仙人胸中所藏五气之一。一点锋芒即可使山河破碎,专门破解不实的灵法。

    这就是秋岚的剑道,也是碧落的剑道,永远在人最意外的时候突袭而至,好似黄蜂尾后的长针,狠厉,迅猛并且阴毒。

    秋岚决断的速度比常明预料得更快也更果决,因为她知道,不论过去如何,如今他们已经是道路相左,是敌人。

    剑与剑的交击并不像凡铁的互相碰撞,而是在于其中势的变化。灼热的暗红炼狱被秋岚的剑泼墨一般定格收纳,融入她那幅包容天下的画卷之中。那些不甘与怨恨,一点点被分解,被消融,成了一幅幅只存在于图像之中的悲景,虽然哀痛,却在淡薄,直至化作墨色的山水。

    剑势上的克制使常明轻易地就陷入了劣势,但他没有焦急。他依旧执着地挥动着手中的长锋,身影轻移,在秋岚的耳畔悄声问道:“佳人美甚,孰与桃花?”

    秋岚的剑势骤停,眼神里一闪而过了的是难解的迷离,像是暗藏着的眷恋与回忆。分景剑诀最重要的就是一气呵成,意境稍断,就成了常明能够把握住的机会,再也困不住他了。

    灼热的长锋鱼跃而进,径直刺向了挡在秋岚身前的男子的胸膛。那百年积蓄的恨火犹如碰上了绝好的热油,一眨眼就爆发狂燃,几乎将那个不自量力地男子吞噬干净。但是秋岚的反应要快上一步,将他拖出了火焰,封住了他的伤势。

    “你是真的想要杀了我吗?”秋岚扶着那个陌生的男人,冷冷地问道。

    常明没有回答,他觉得这个问题非常愚蠢。既然决定了立场,要么分道扬镳,要么就分出生死,对于灵修而言,道路从来都是固定的,极少会被转化,像他这样固执的人就更不用说了。既然你对我出手,那就是想要置我于死地,那么为什么我不能想要杀了你呢?

    他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长锋在身前平举,明明白白地表示了他的态度。

    秋岚看懂了他的回答,睫毛微颤,像是极其愤恨与悲伤。她指着身旁的那个男子,激动地说道:“他是摩诃寺的宁智禅师,诛魔十道的人向你发难的时候,他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啊!你就这么的忘恩负义吗!”

    “如果别人帮了我,我就要承他的情,永远记得他的好吗?如果对方要杀我,我也要安然地引颈就戮吗?这未免太过可笑了。按照你的说法,那么为什么我要杀你的时候,你不乖乖地将脖子伸过来呢?为什么要反抗呢?”

    “不是每一个帮助我的人我都要像承受莫大的恩惠一样来报答他们,因为他们或许只是为了自身的利益,或是为了掩藏自己的态度,并非是我的朋友,也不曾是我的道友。强加于他人身上自己的道路,这是曾为碧落的门人应该做的事情吗?你们觉得我是导致覆灭碧落的罪魁祸首,但是那样的碧落真的还有存在下去的意义吗?虽然事物的存在与覆灭并不仅仅因为个人的意志而发展,但是如果真的是人心所向,那么碧落又怎么可能会覆灭,你们为何又会没有拼死去抵抗。”

    高歌知道常明说的话是正确的,虽然偏激了一点,不过这正是他们和他的分歧所在。这是道路上的不同,如果同行,只能是反目。

    秋岚是从人的意图和视角出发,太过感性,所以她的锋芒,只是脆弱的锋芒,伤害别人也会伤害自己。受伤的宁智没有言语,他静默地看着这一切发展,他倒是希望这分歧越大越好,这才符合他的目的。

    “常明,你只是在狡辩而已,我们身为正道,如果不能身正道直,那又和魔道的人有什么区别?”秋岚的脸上全然是悲伤和愤怒,她的声音凄寒,好似万古不化的坚冰。

    黑衣的鬼物放肆地大笑着,他指着高歌和宁智说道:“正道?你和我说正道?诛魔十道是不是正道?辰雷剑宗是不是正道?他们为何把同为正道的碧落覆灭了吗?按照你的道理,碧落里面的毒瘤不应该只有我一个吗?你们都是正道,为何还要互相残杀?为何还不能守护住自己的宗门呢?正道是什么?是谨守善,不作恶吗?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你再告诉我,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像这种只能用来欺骗人的东西,你还在相信吗?”

    “或者说你只是在自己找一个欺骗自己的理由而已,你只是无法承受自己的软弱,无法接受养育自己教导自己的宗门覆灭而无能为力罢了。这样软弱的想法,也好意思在我面前斥责我的做法?我坚守了自己的正道,而你呢,怯懦、软弱、犹豫,不堪,简直就像一个废物,我都不知道你怎么找到自己的天命,怎么成就金丹的!你还算一个金丹真人吗?你还算一个碧落门人吗?你还能算和我等并称,那样照耀了一个时代的‘八鬼’吗?”

    看着面前已然仓皇茫然的师妹,常明终究还有些不忍,他不再言语,只是望向高歌。他知道就算对方与他决裂了,但是他话里的意思对方也一定能够理解。

    在秋岚眼中,那个曾经关心她爱护她照顾她的师兄仿佛就在此时真真正正地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她完全陌生了的人。她不想接受对方的论调,生老病死皆是世间的自然,但是没有人能够全然否定别人存在的意义,所以她绝不接受这样的道理,所以她宁愿接受欺骗,这个世间就是这样,要么顺应,要么灭亡。

    秋岚一直重复着这样的心念,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够减轻心中那无法痊愈的刺痛。

    常明知道这是在等待他做出最后的决断,虽然这里只有三个人,却已是代表了那个时代最后的辉光的决裂。

    “我的道路你们无法理解,我的思想你们无法触及,如果我们只剩下曾经相处的那段岁月,不如一剑挥下,自此了断前尘往事。”

    无法抑制的悲凉满溢,常明明白自己如今的境遇,举目无亲,众叛亲离。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他会苦熬下来,并且继续前进。

    这颗属于死亡的心虽然是冰冷的真实,却无比坚韧,能经受住任何磨难。哪怕那种贯穿心肺的痛苦会伴随他永恒,也无法击败他的这颗孤独的心肠。

    长锋最终没有挥向高高在上的那些人,常明割碎了自己黑色的衣袍上的一个棱角,尽管有些犹豫,却依旧将其弃至于地。这个意思所有人都明白,道既不同,路且相异,不如割袍,自此断义。

    从此常明便只是常明,再不是什么“碧落八鬼”,再不是什么师兄师弟。从此那群碧落的余孽是否会重新建立属于他们的碧落,与他无关,他只为了复仇而活。

    “如此,便终究得了解脱,得了自在,成了世上最清静的散人了吧。”

    牵着白鹿的常明是笑着离去的,虽然这笑泛着莫名的苦,含着无数悲哀与无助,失望与惋惜,却还是要用喜悦来示人,这是最苦的笑容,这是深刻于骸骨中的疲惫。

    横览着那三个熟悉又陌生的人,一种悲畅涌上心头。我这是怎么了?我何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

    想到了这里,常明扭头看了看白鹿,轻声问道:“是你吗?”

    白鹿摇了摇脑袋,无声而坚定地否认着。她伸出嫩白的小手指指着常明的胸口,不断重复地呼喊道:“心!心!心!”

    是“我”的心吗?常明抚胸自问,却发现早已没有了答案。失去了恐惧就是失去了勇气,他要用什么样的感情来面对他从未如此灼热过的真心呢?这种涌动十分奇妙,但或许,以后都不会再有了吧。

    算了吧,扫过高高在上的高歌、秋岚和宁智,他决然地转身,不再期望便不会再失望,不爱得炽烈又怎么会因此而恨意滔天呢。他明白,有些时候,对于人心,是根本没有道理可以讲的。

    高歌抬头仰望着天上那无尽的苍茫,放任着常明这最后的决绝。他从一开始就想这么做了,只是一直无法忍耐那颗稍一触及就会痛不欲生的心。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果决的人,所以才会一直落在常明身后,直至如今,再也追不上了。只能看着那道身影渐行渐远,再也无法触及。

    如果一个人有所背负才能算是活着的,那么我的生命便不会在死亡那刻就终结,这是我们过去的誓言,我希望你记起的时候,不要责备我。高歌的目光已然僵硬,他的声音哀怨低沉,像是古老的埙,留给世间的唯有永恒的苍凉。

    常明是无法听到高歌的心声了,秋岚和宁智也没有那种机会,但那些眷念会随着晨风一路向北,传达到他所想传达的地方。那里有那个人存在,会帮他好好保存,守护好这些无助与彷徨,直到它应该被人知道的时候。

    不论如何,碧落八鬼的时代终于了结,从常明与高歌、秋岚的反目开始,之后将是下一个时代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