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9 两难

春寒知年少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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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常明放下酒杯,莫名地感叹了一声,他伸出手,随后又迟疑着缩了回去。之后,便全然将华胥视为无物,起身离去,再不回顾。

    华胥已经记不得,自己是从何时起开始憎恨着眼前的这个人,也许是从看到母亲提起他时那种既爱且恨,既崇拜有畏惧的目光中,也许是从父皇那无时无刻不在的怨恨和恐惧中。这样的恨,其实并没有缘由,就像世上的那些爱恨,哪有那么多的缘由。

    华胥想要拦住他,却发现自己终究没有这个胆量,一朝被蛇咬过,从此便会连井边的绳子都觉得危险且可怕。她强自按耐住自己的恐惧,颤抖地质问道:“你难道就这样逃掉了吗!那可是你唯一的弟子,你难道就不想为他复仇,讨回公道吗!”

    “公道?所谓公道,由你口中说出,是否太可笑了一点。况且,人死如灯灭,所谓的常明早已死了,我又何必为这些闲事烦恼伤神。他的公道,自然由他自己亲手讨回。这可是属于他的责任啊。”

    常明的回应十分淡然,一点也看不出半点勉强。这种反应让华胥始料未及,她来之前确实考虑过常明会伪装自己的情绪这种可能。可是现在她相信自己的判断,面前的这个死而复生的鬼魂确实没有那么多人的情绪,毕竟这是一只为了复仇才会回到人世的恶鬼啊!

    一直只为了复仇而存在的鬼物,会去考虑帮别人报仇么?那岂不是太可笑了。发觉了常明话中意思的华胥只觉得遍身都是彻骨的寒冷,她终于回想起,当自己向父皇立下死誓必定能够激起常明的愤怒的时候,那个名叫高歌的客卿嘴角挂着的莫名的冷笑。那并非是笑父皇想出这么卑劣的计谋,也不是笑常明的遭遇,他是在笑参与这个计谋的所有人啊。他是见过常明的,他一定是知道的。

    华胥紧咬着自己的唇,不顾已经咬出了血。她多想拦住常明,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冷漠无情。那可是你唯一的弟子啊,你怎么能!可是常明离开前那种漠然的眼神已经成为她无形中的梦魇,她不知道自己如果这样做的话,在他面前是否还能有开口的勇气。可是她又不能欺骗自己,那更是对她自己自尊的践踏。

    哪怕恐惧,总好过卑劣。

    尘世总是喧嚣无定的,身处其中,总是很轻易就会迷失自己的方向。但是常明不会,他是坚定的,顽固的,任凭时光长河洗礼冲刷,从来都不会动摇。因为他知道,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所以他就能在所有桎梏之中肆意妄为,全然不顾会有什么后果。

    “我不是常明,何必背负他的因果。”常明对着白鹿亦是对着自己解释道,他并非是像华胥想的那样无情,只不过是在固执的外衣下,擅长克制自己的情绪罢了。灵修大多都是这样,毕竟与凡人相比,他们都经历了相当长的风霜,那是长生的恩赐,亦是折磨。

    两难之事好似天上的星辰,何其无限,但是你若不去看他,他就将被乌云、太阳或是别的一些东西所掩盖,就好像己经消失。常明的心念从未隐藏过,他承认自己的固执,所以他才会想要嗤笑,嗤笑那些不自量的杂鱼与阴谋。

    真正的布局,必是以万世,那些短短凡人生命中的情仇与恩怨,与天命相比,又能算得了什么。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求无涯,殆矣,”

    收拾好心情,常明打量着这个镇子,他对百年后的一切都感到十分好奇,因为其中总能窥见那些被沧海桑田的变化冲刷剥落的奥秘。这个镇子叫做赤松镇,和百年前相比并没有太多的变化,也许是粛风之地的村落和城池都被肃风包裹,成了交通不便小国寡民的地方了吧。

    赤色的松木遍布,而来往的人往往也配饰着赤松模样的木佩,整个镇子泛着灼目的红,一时不察,就仿佛陷入了火海之中。白鹿好奇地四处张望,她从小就生活在幻境之中,却从没有见过这样比幻境还幻境的真实。

    这个秋日的赤松镇与过往并无不同,镇上的人一如赤松这种四季不变的树木,始终热闹且喧嚣着,不愿安宁。他们大多是岚心宗的外门弟子,负责维护这片粛风之地。

    岚心宗是粛风之地这百年来新创立的小宗门,夹在万妖国和乾元王朝之间的缓冲地带,如同一块界碑,宣示着边界,却也调和着两者之间的关系。在常明看来,这必定是他们这些碧落余孽玩的把戏,一个宗门覆灭之后,总有一些不甘心的孤魂野鬼会想要挣扎。他是这样,料想那些未曾放弃的师兄弟应该也是这样。

    “小哥哪里人啊?愿不愿意加入我们岚心宗。我不是跟你吹,我们岚心宗可是唯一一个不计根脚出身的正道宗门呢。别的宗门可以一见到异类修者就喊打喊杀呢,加入我们岚心宗就不一样了,我们宗主可是万妖国和乾元王朝合封的肃风使啊,这片粛风之地可都是我们宗主的地盘。”一名裸着上身的剑客突然往常明身边凑了上来,异常热情地拉拢道,似乎想让常明加入这个名为岚心宗的宗门。

    “可是我不是人啊。”

    常明有点好奇,为什么偏偏找上了自己。于是很直接的回应了一句,却看到这个剑客浑然没有在意,就像早就清楚了一样。仔细打量了剑客两眼,常明就看出对方隐藏了自己的修为。定丹后期假扮起了外门执事,一看就知道,肯定有问题。更何况在他身上,常明仿佛嗅到了那深藏在他记忆之中,那股永远都忘不掉的令他厌恶的气息。

    剑客没有理会常明的微弱反驳,反而更加热情地介绍着自己的宗门。但是他的右手在靠近常明时悄然背到了身后,仿佛要准备什么法决。

    常明就像没看到一样,隐约闭目感应着什么,特别在剑客提到他们岚心宗宗主白秋岚是个大美人的时候,更是伸出了右手,仿佛开始掐算天数。

    翠绿的灵光在常明右手的指尖轻舞跃动,勾勒出一道道玄奥的轨迹,直指因缘盘结之处。他有些失神,那个他一直想见却始终没来找他的人,终于也要在这一局中执棋落子了么。她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别的东西呢?

    “你不是岚心宗的弟子,你是辰雷剑宗的人。御雷剑诀的那股子腐朽味道,我闭上眼睛都能闻到。”

    跃动的灵光骤然化作光焰,如蛇般窜进了剑客的眉心紫府。顷刻间,那光焰变幻成一道明暗不定的封印禁锢住了剑客的命魂,一举将他变成了常明的俘虏。剑客的法术虽然没有常明快,但是要是正面战斗,入梦初期的常明显然很可能会败给定丹后期的剑客。

    而这剑客最愚蠢的是,明明可以刚正面,却还想着偷袭,白白给了常明这个俘虏他机会。作为过往那个时代中“金丹之下第一人”和“最年轻的金丹真人”,常明显然拥有太多的偷袭和反偷袭的经验,特别是在经历过了诛魔十道的那场围杀之后,他的手段和眼见那里是这个光涨修为不长脑子的家伙所能比拟的。

    “辰雷剑宗啊,真的令我十分怀念啊!”常明看见这剑客被俘之后打定主意不说话,于是自顾自地讲道,“你可知道,我与辰雷剑宗的恩怨,还在我拜入碧落之前。”

    “当初我与哥舒晨龙约定了,我去辰雷,他去碧落,等到五十年之后看谁第一个成就金丹。可是你知道吗,我还没有拜入辰雷剑宗的门墙,就被一场争执波及,被重伤到将死,出手的就是辰雷剑宗的楚长老,也就是你那一脉的祖师。”

    常明讲到这里,看看剑客的脸色,仿佛了解了什么,若有所思地说道:“也是你师父的爹,虽然并不是亲爹。”

    没等剑客将一股脑疑惑和那些惊恐说出口,常明又开口说道:“那时候发生了什么呢?其实吧,因为哥舒晨龙先拜入了碧落,是由他师父或者说我的授业恩师徐公子带着我去了辰雷剑宗,恰巧你们的楚长老与我恩师有一桩恩怨,一言不合就出了手。我想你也明白,御雷剑诀以暴烈浩大著称,不管楚长老愿不愿意,我都在那道天威之下被殃及池鱼,几乎就送了命。”

    “后来呢?”剑客终于找到一刻空隙插嘴问了一句道,不过看常明的神色,仿佛就等他问这一句。毕竟一个人倾诉,也就是想有人能够回应,更不用说,常明的目的就是让他开口,好从他的反应中了解一些那个人的信息。

    所以常明没有理会周围往来川流的人群,顺手就将剑客拉到道路中央,也不管那些人的眼光和是否会泄露这个秘密,直接席地坐下,开始讲述那段他还没有忘却的过去。

    “后来,后来我的恩师看我可怜,收我进了碧落,又为我求遍了碧落的所有师伯长辈,才勉强续住了我的性命。但是,就算勉强保住了一时的生机,我那时也只剩下六十年的寿命,七十二岁就是我的大限。别人修仙问道求长生,哪怕只是筑基,起码也能够活一百五十岁。而我呢,不成金丹,七十二岁必死无疑。”

    “为了活下去,我只能一味地勇猛精进,剑走偏锋,终于在七十二岁那年生辰之前,度过了天劫,成就了那一代中最年轻的金丹真人。当时我刚成就金丹不久,一人一剑直接堵了辰雷剑宗的山门,要找你们那楚长老了结这段因果。因为我知道,我已经无法再进一步了。为了最快成就金丹,我已经彻底透支了自己的天分。那么既然前路已绝,那些年的不甘、恐惧和愤恨,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这不是疯狂,而是我应得的报偿。”

    “你们的楚长老自然是不愿意的,更何况,我这种行为已经是赤裸裸地在侮辱辰雷剑宗这个仅次于碧落和诛魔十道的老宗门。不知死活,丧心病狂,这就是当时你们楚长老给我的评价。可是结果呢,我在早就在那里找好了七十二个地煞节点,配合之前渡劫之后用天雷锻造的天罡阵幡,引动你们宗门顶上积攒千年的天罡雷煞云气,布成了一百零八天罡地煞阵法。他们来一个死一个,来一双死一双,无论筑基还是金丹,统统有来无回。那是我的成名之战,也是我被称为‘阵鬼’的由来。”

    说到这,常明似乎还有些得意。是啊!如今的他,也就只能缅怀一下那些过去的荣光。现在从他嘴里说出,也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剑客有些不甘,那毕竟是他的宗门。听着一个自己的敌人说着欺辱自己宗门的光辉过去,就算是他这样不拘小节的人,也有些不是滋味。他试探着反驳道:“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而已,一个人堵住一个宗门,就算金丹无法破那个阵法,那么元婴呢?那些元婴尊者呢!”

    “元婴?呵呵,你不知道吧,所谓元婴尊者大多都在另一个界面啊!就算有些老怪物放心不下,偷偷躲在了这个世界,你以为他们破得了这个阵法么?况且,我没有堵住你们辰雷剑宗所有的山门,我只是堵住了那条风雷炼心道而已。那些老怪物会因为一时的颜面受损就放弃那么多年的蛰伏吗?你太小看他们了。如不能做到万般折辱不动一念,这些老怪物又怎么能在这世间藏那么多年。”

    “或许你不太懂,这是一个价值互换的问题,我一个小小的金丹带来的威胁并不足以让那些老怪物出手,而且一旦他们出手,我会立即鱼死网破,爆掉那个阵法。反正我也活不了太久,过去堵门,纯粹是了解心中那么多年的怨气而已。只要你们宗门的那些金丹没有闯过我的阵法,我就已经达到了目的了。更何况如果能拖一两个元婴老怪物一起回归天地,可能比我被陷害围杀要风光得多吧。”

    “你真可怕。”

    听了常明的诉说和解释,剑客半晌才艰难地从嘴里蹦出了一句话,但是转眼他又想到常明被围杀的起因。这么可怕的人真的会因为自己师父的背叛而身死道消么,怎么想也应该有更深的谋划吧,要不然这个人也不会站在自己的面前了。

    常明奇怪地看了剑客一眼,似乎瞬间看透了他的想法,这也是他所希望引导他想到的。他需要给那个人一些信息,却不能给得太多,也不能给得太真实,所以他只好找一个传话筒,希望能够达到自己的目的吧。

    “再后来,你们的楚长老终于屈服了,他同意了我与他单独斗法的要求,我也就撤掉了那个阵法。当时我就觉得,一个脾气暴躁又惜命的老家伙,怎么能够和我拼命呢?况且他还想留些底线,绝对没有赢的可能啊!但是如今看来,他应该是故意输给我,好将你师父,这个九幽道的卧底送到碧落,促成致使碧落覆灭的布局。”

    “那时候,我到底还是年少痴狂,又觉得自己没几年好活,就不怎么惜命,也就全然没有细想。如今想来,那次成名之战还是太过顺利了,毕竟就算金丹真人能力破掉我的阵法,但一个宗门镇宗的法器总有一两件。同样是外物,一柄仙级的法器应该与那个阵法威力大致等同吧,而作为正道前三的宗门总不至于连件仙器都找不出来。”

    常明脸上尽是唏嘘的神色,但是任谁都能看出那是假装的。他的眼神太过平静,并没有话语中的那些感伤,更像是不屑和嘲讽。白鹿在一旁好奇地瞄了瞄,踮起脚来,伸出手指轻轻地戳了两下那张伪装感叹的假脸,欢快地笑道:“嘻嘻,丑。丑。骗人。”

    被白鹿拆穿的常明一瞬间就破了功,也不禁笑了出来,看得旁边的剑客一阵无语。合着刚才那些伤春悲秋,那些爱恨情仇都是骗劳资的?这个家伙果然是很可怕。

    “算了,不和你说笑了。”常明一时演不下去了,就放弃了之前的想法,淡淡地说道,“其实我并不是用阵法坑了你们宗门,我凭借的是剑道。那个摆下大阵的说法,是你们宗门传出来的,毕竟被人用一名金丹用阵法羞辱了,总好过听别人说一名金丹单人只剑挑翻了一个宗门。不过我的剑道和碧落不和,所以一开始我并不想拜入碧落的,因为道路上的冲突才是最本质的冲突。因为那一战我的光芒太过耀眼,所以他们才觉得我不应该继续活着,碧落在第一的位置坐了太久,如果我活着,那么起码我还能撑过这个时代。那些人等不了了,他们等待天运的变迁等了好久,所以不想再放过这个机会。更何况我也不喜欢碧落的那群人,除了我师父,然而,我师父他已经死了。”

    剑客听得很难懂,他没有到达过那样的高度,也没有烛龙双瞳这样的神通可以把握天运的变迁,所以他并不理解常明的意思。虽然常明也并不需要他的理解。

    世事纵使在两难之间,就在于你总会希望,付出了就有回报,然而你并不清楚,最后的回报是否值得你去付出。

    落寞的常明就像秋日里即将远行的孤鸟,一切的过去,都仅仅是过去。他只是在重复一个“别人”的故事,站在一个旁观者的位置去揣摩当时那些人的意图,然后准备好,再一次的艰难而遥远的征途。

    秋日里的风带着肃杀的意味,但是常明丝毫没有动摇。他长身而起,该说的话都已经对剑客说了,他所想做的都已经做了。那些人还在逼迫着他,就像草原上猎食的豺狗,盯紧了猎物,不断袭扰,直到捕获。但是,这样才有意思。不是么?他确实是死了,但他既然回来了,就得找些什么事去做,不然怎么证明他还活着。

    “你师父曾有一段时间向我坦白了一些,想要和我合作。我答应了,因为那个时候我确实是爱上了她。但是爱会令人盲目,所以最后结局早就是注定的。我们两个是同一类人,有着同样莫名但是深切的不甘,同样向往这这天上无比广阔的青空。只要能够达成愿望,那么什么都再所不惜。”

    “其实,那曾是段很美好的日子,就像一对相伴的知己,互相安慰,互相督促,为着同一个目标。那是曾令我也令她迷惑的幻境,却始终不能够遗忘。”

    常明随口感叹着,重点的地方都一带而过,他知道如今有多少人在关注着他,他可不想把所有的东西都抖了出去,那样太不明智了。

    “不过,这岚心宗的宗主到底是不是秋岚,那个智商捉急的家伙也能够建立一个宗门吗,这世间还真是疯狂啊!”

    如今的常明总有种能够将气氛带向不着调的本领,虽然让剑客彻底放下了被灭口的担心,但是也令他再也无法忍耐了,总觉得这种人能够求仙问道,绝对是老天已经瞎了眼睛。

    “你认为呢?碧落剑鬼白秋岚为了你奔走而建立宗门的事情,整个人间界都已经传遍了。无论是那些积年的老妖,还是乾元王朝的王公贵族们,都为她的坚韧感叹,就算是我师尊,她也出过力呢。”放弃了非暴力不合作的打算,剑客也是很无奈地回答道。他也曾从各个地方了解到秋岚的故事,要不是自己的师尊也是当事人之一,他也会为那个女人而感动的。

    “不过,很多人都不认为你已经死了。他们并不相信,哪怕你是那件事的起因,依然有人觉得,碧落八鬼,百年前那一代最耀眼的八个人,绝不会那么轻易的死去。哪怕是必死无疑,也不相信。”

    剑客的话让常明觉得很奇怪,难道闲谈几句也能让人转变立场吗?

    常明有些愣了,但是随即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回答道:“人都会死的,永恒太过漫长和遥远,我们只是夏蝉,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

    说完这最后一句,他再不看剑客一眼,带着白鹿继续出发了,他的路还很漫长,不能这么浪费时间。

    剑客有些错愕,但随即便开口咆哮道:“你他娘!给劳资把这禁制解开啊!”不过已不再有人回应他,周围的行人都视他为无物,就好像他存在于另外的一个世界里。

    这是常明的恶趣味,他虽然死了,却好像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