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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天升以清,地降以浊。清浊分焉,万物辩焉’这句口诀是什么意思呢?”散发的童子伏在青衣的文士身旁,一脸天真地问道。他手中抱着一卷竹简,看样子已经有些年头了,上面隐约可见《玉清九重》四个字。
青衣文士淡然地看着自己装天真的弟子,叹息了一声,径直伸出了右手,上下一翻。骤然,一道灵光被一分为二,开始展现了神妙的变化。由一生二,化作了两气旋转追逐,预示阴阳两分,然后由二生三,由三生四,不断循环往复,却在将要填满青空之时徒然收紧,又回复成了他掌中的一道璀璨的灵光。
童子被这样奇妙的景象惊呆了,他虽然刚刚涉及术法之道,却明白要做到眼前这样需要多么深厚的修为,以一化千万,以千万归一,看着自己师父依旧平静淡然地神色,童子毫不怀疑,刚刚绝对不是极限,可能只是万丈冰山的一个小角而已。
青衣文士卷起宽大的广袖,露出刚才施展术法的那只闪动着金玉光泽的右手,重重地敲在了童子的小脑瓜上,发出了“咚的一声脆响。
“唔,好痛!师父为什么要打我!敲笨了怎么办!”
“我听高歌说,这叫做开窍。用那么拙劣的问题考验你师父,定然是你的灵机堵塞了,得多多开窍才行。来,再让为师敲几下。”
“不要啊!师父!”
“咚!”“咚!”“咚!”“咚!”
“师父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师徒俩嬉闹着,似乎日子本该就这么平淡且愉悦,不被庸人所扰,不被俗世所累。
可是平静的日子终不会长久,那些美好总是如同镜中花,水中月,一碰便破碎消散,再难留存。
“桑楚,这一次为师要度的是生死大劫,也许很难再回来了,你要早些做打算。为师从未向旁人宣称你是为师的弟子,所以只要你自己不说,那么那些人就找不到借口来为难你,你要切记这一点。”
“可是师父,您为什么要去呢?那个人不已经背叛了您,背叛了宗门,成了诛魔十道的弟子吗?”
看着眼前的弟子露出的那个怨恨的眼神,青衣文士擦拭手中长剑的动作忽然一顿,平静地回答道:“劫数从来不是想要逃避就能躲过去的,我不得不去。况且这是我自己的劫数,谁种因便是谁收果,谁应劫便是谁来挡,岂有假手于人的道理。这是我的道理,你是我的弟子,你一定要记住,不要妄图去招惹那些不属于你的因果,那只会是自寻死路。”
“况且,就算是死劫,你便不信你师父我能够凭借这身修为与神通斗上一斗。为师何时成了那般弱小的灵修了。”看着那眼神中的怨恨由表转里,深埋下去了,青衣文士不禁多说了一句,开解着自己的弟子。他并不是在意自己的弟子所怨恨的是谁,他在意的是这份怨恨可能招致的恶果。
天数莫测,天命飘渺,他就算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仍旧逃不了,躲不开。何况自己这个刚刚筑基巅峰的弟子呢,所以他也就释然了,谁都有谁的缘法,谁都有谁的劫数,只能靠自己,别人帮不了,也管不了。
放空了自己的心,他起身,弹剑作歌,自此上了路,最后却真的没有斗过他的劫数,再没能够回来。
“是啊,都是我自己的怨恨与执着,这是我的劫数啊。”
庚桑楚知道他所经历的一切折辱都是由于他自己去找了那个人,以常明弟子身份不自量力地向她复仇,与过去那个时候常明的担忧一致无二。这是他自己所造成的,怨不得别人。
“不过,何必悔恨。若是没有违背自己的本心,又何须悔恨惆怅。我虽然遭受了这般的折磨和侮辱,但我仍旧成就了金丹,证明我并没有违背自己的本心,这是身正道直的执着。”
“你不是师父!”庚桑楚突然略有深意地对远去的常明喊道,他一脸恍然,然后开怀大笑难以停歇。
“人死如灯灭,这是世间的常理。纵然再次被点燃,所照亮的也绝非是过往的光明了。”听到庚桑楚的话,常明的身影一顿,随即回答道。他知道,自己的弟子已经领悟了自己的意思,他已经不是他了。
庚桑楚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灭魂法器。这是一柄上品灵器,虽然因为其特殊的作用而有所提升,却始终没有达到玄器的高度,如果对于初生的鬼物,作用十分明显,但是对于常明却一点作用没有,这说明了……
“迎风来,踏歌去,山水相依,路尽故人西去。莫道晚秋凉,孤影楼高,半生谁人堪记”
远方的歌声飘来,庚桑楚会心一笑,他远远望着那一高一矮两个影子离开了自己的视线,然后面向了近旁的一棵老槐树,冷冷地问道:“可看够了,还不准备出来收拾残局么?”
“啧啧,不愧是碧落的孤魂野鬼啊,这鼻子实在是够灵的。但是我搞不懂啊,你又何必演着一出给我看呢,那个人一定是常明,你们骗不了我。”树后面走出一名裸着上身的剑客,他略带嘲讽地说道。拔出背后的巨剑之后,那一身棱角分明的肌肉上尽是狰狞的龙形纹路。
藏了许久的剑客并没有面对一名金丹真人的自觉,似乎对面的这位金丹只是一个他不屑一顾的小人物而已,剑锋所指之处,无所顾忌,
庚桑楚没有在意对方轻蔑的语气与神情,只是很严肃很认真地说道:“碧落早就覆灭了,而且我也并没有演戏。”
“那么你确定了?那个人到底是谁?他到底是不是你最尊敬的那个师父呢?难道这些年的折磨与侮辱还没有让你明白,跟着他只会倒霉吗?”剑客没有反驳说的很严肃很正式的庚桑楚,他只是提醒他,要认清如今的形势。
似乎有些不情愿,也似乎有些难解得疑惑,伫立着的庚桑楚久久没有开口。不过他终究无法避开剑客那双比剑锋还要锐利的眼神,略带犹豫又异常坚定地说道:“他不是我的师父,但是他是常明。所有人都给他骗了,我师父可能很早就已经死了,比我们所知道的都早。”
“你疯了么?”剑客嗤笑着,他完全不相信庚桑楚所说的话,一个人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什么叫做比我们所知道的死得早,那么那个被围杀的常明又是谁?这实在是很可笑的事情。
但是下一刻剑客却发现自己本不应该动摇的想法,一瞬间就动摇了。
青玉制成的叶子闪动着诡异的紫色光华,在庚桑楚手中浮沉颤动,一如剑客如今的心情。剑客知道,这是鬼心叶,是那个人让自己放进灭魂法器里的,为的是一方面在常明身上刻下烙印,另一方面测试常明的修为。他们都知道,哪怕庚桑楚如今是金丹,也绝对杀不了常明,因为他绝对不会杀自己的师父,所以那个人让自己做了这样的准备。
可是,这鬼心叶上的紫光只说明一件事,这个所谓的常明是一个有着千年修为的可怕鬼物。千年修为诶!
他,到底死了多久!
他,到底是如何死的!
他,到底是怎么瞒过他的师傅、宗门以及这世间的所有人的!
“这一定是一个大阴谋!”剑客强自按耐住心头的惶恐,喃喃自语道。
然而在下一刻他却又由惶恐转变成了愤怒,因为庚桑楚冲他一笑,翻手之间就将那片绝世仅有的鬼心叶拧成了粉末,在风中消散了所有的痕迹。
“你怎么敢!”
“所有人都不会相信,因为你没有任何证据,相比于真相,所有人只会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带笑容的庚桑楚如是说道,无论这件事里存在着怎样的阴谋,他只会站在他师父那一边,一如当初。
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他就是这般固执的人,他喜欢自己的固执。
“你想要背叛么?你要知道她的手段!”剑客的巨剑直指他的鼻尖,冷冽的风席卷了整个树林,好似将醒的苍龙在扼长叹息。
庚桑楚没有躲避,他纵身迎上剑客的锋芒,五指之间弥漫了一片金色的迷雾,凝而不散,如同水韵般将周身的一切尽染。那些肆意纵横的青色剑气无一例外地成了迷雾中的俘虏,这是术法的极致,是穷尽一切智慧的仙术“上善若水”。
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逃脱,没有任何人能够破坏,这是他的道路,就是所谓的金丹真人的仙术。
一百年了,他没能够骗过其他人,却骗过了自己。他所希求的,一如既往,只有师父的安危而已。所以说到底,就算身躯再怎么被过往的岁月烙印下耻辱的印记,他依旧是那个庚桑楚,是他师父唯一的弟子。
因为恐惧,所以想要紧握住手中的一切;因为恐惧,所以想要隔绝一切流言与伤害;因为恐惧,所以才要一定亲自和他见一面,方能彻底心安。
常明是否知道呢?他一定是知道的吧,从见面时的第一眼就知道了吧。尽管常明已经沦为鬼类,不得不抛下过往,但是他一定能够看懂的,那双曾经天真如今虽然尘埃密布却依旧没有变化的眼睛。
常明一直在回避,回避那些曾经是人曾经是灵修的过往,因为那一切都是一张密布着迷惑与玄机的惊天大网,就连收下庚桑楚这件事也一样,并非全然是他自己的意愿。不过这些事又何尝不存在他的意愿,命数与人,并非是简单的操纵与被操纵,而类似水和鱼,水掌大势,顺逆却是随鱼。
“什么是师徒呢?传道?授业?解惑?”
“我并不是很清楚,但是我相信我做到了。因为我的师傅也做到了,他教出了这样的我,我教出了庚桑楚。人与人之间,独立而相依,简单而复杂,可以大而化之,有不可以一概而论,这其中其实有着这世间最莫测的道理。”
赤松镇的小酒楼,常明端着粗瓷的酒杯,定定地看着对面那个名为华胥的杏衣郡主。当他来到这个小镇时,华胥已经擎着那柄与刚见面时一模一样的油纸伞,向他出示了自己的郡主腰牌,要求和他谈一谈。
看着常明的表情,华胥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一半。她看着桌上那个很老很陈旧的锦囊,闻到了里面一直在逸散的令人厌恶的腥臭。这是洛帝交给她的,也是她这次的任务所在。
“洛北是打算激怒我么?虽然很不明智,但是我不得不承认他成功了。”常明淡淡地说道,手中的酒杯里的浊酒已经沸腾,将他的愤怒表露无遗。
华胥看着这一幕,得意地笑着。在她看来,这是一场不费吹灰之力的酣畅淋漓的胜利。锦囊里装着的,是庚桑楚作为一个男人的最宝贵的事物,而他失去这东西的时间,在八十年前。
洛帝其实很早就在谋划如何对付常明,其中最初的原因,是他爱上了常明的道侣,一时被人蛊惑,做了错事。自此只能将错就错的他便成了常明的敌人,过往的一切情分恩断义绝,只剩下恐惧与怨恨。
这怨恨是可怕的,作为一名天命的帝王,他的意愿就好似大势,想要摧毁一个人,一个宗门,并非是太难的事情。
庚桑楚的苦难也源于此,他向那个人复仇,却被洛帝俘获。成了俘虏的他一直不屈服,洛帝便让一名金丹真人给他下了咒,给他施以宫刑,让他受尽了世间的屈辱。直到庚桑楚成就了金丹,才从这份苦难中解脱。
常明知道这段因果,他见到庚桑楚的第一眼就看出来了,但是当这东西真的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就无法保持淡然了。
“可是,我又能够如何?”
“杀了华胥?她只不过是个棋子,杀她又有何用?”
“去邺都吗?那么之前的坚持又算什么?好不容易诱他们入了局,如何能在此时前功尽弃!”
“不管不问?我如何度过这个执念所造成的障碍呢?违背本心,恐怕以后再难寸进。”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可惜我不是一个好师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