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3 华胥

春寒知年少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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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年前,碧波荡漾的洛水河畔有一名放牧的少年,他从小生长在这里,骑着大水牛,赶着羊群,无忧无虑地默数这世上的日子。可是有一天,河畔来了一位书生。这书生一身青衣,总是沉默地凝视着顶上的白云,有时一站就是月余,不言不语,不饮不食。他的眉目好似星月,与天上的日头交相辉映,有时甚至比那正午时的烈日还要耀眼夺目。

    这是一名仙人。少年常常听别人说起过不食五谷,餐风饮露的神仙,如今便越发肯定,这一定是一名得道长生的神仙。

    神仙啊,那是怎样的人物呢?或许说已经算不上人了,长生不死的,怎么会是浑身泛着泥土气息的凡人呢。

    彼此之间的身份譬如云泥,少年没有引起仙人关注这样白日做梦的奢望,他知道,自己和对方从一开始就不曾是同一个世界的。像这样餐风饮露不食五谷的神仙,从不用为生计愁苦,不会知道忍饥挨饿的困苦滋味,又怎会与自己多言呢。

    “我常常在想,这么广阔的青空,要是有盏灯就好了。”

    淡淡的叹息好似微风,让人打心眼里觉得眼前尽是晴空万里。

    神仙开口了!!!少年的脸上满是惊讶到死的神情,就像看到顽石点了头,铁树开了花。不过神仙并没理会他的惊讶,反而好像自言自语一样地说道:“我叫常明,是个练气士,你呢?”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是少年心头荒原上的野火,瞬间将他点燃,却又瞬间将他刺痛。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寄人篱下的小牧童,是个卑微到尘土里的小人物。而神仙呢,则是高高在上俯视众生若蝼蚁的练气士。这两者之间就是苍梧山脉横贯万里的隔绝。

    “我……我叫北,是个……牧童。”少年不知怎的凭空生出一股勇气来,咬破了嘴唇,也只是干巴巴地憋出了几个字。他没有姓,他家住在洛河的北边,所以别人就叫他北。

    “牧童也好,练气士也罢。两者的身份并没有多少不同,你并不需要如此不安。对于这方天地而言,我们都是他的孩子,所以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是谁去仰望谁。修行是性,成败是命。”常明体会到了对方的不安,温和地安慰道。他很欣赏北,因为他知道少年注定是这方天地的宠儿,这是深蕴在他身上的磅礴气运。

    “那我……我可以叫你常明吗?”北有些受宠若惊,不免想更进一步,与这位神仙说说话,甚至想要和他交朋友。

    “当然。”

    常明的回答很干脆,他知道自己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这个名为北的少年与自己有很深的因果纠缠,彼此之间气机会相互吸引,就好像天生的磁石一般。

    “那这样的话。”牧童从大水牛上跃下,跑到常明跟前,小声地问道,“我一直不太明白,练气士因为什么而获得长生的呢?长生不死真的是一件很开心的事吗?你常常在这里看太阳,看万里的晴空,却并不是那么开心。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人之一生太短,譬如朝露。若不能长生,又谈何快乐与安宁。夏虫虽不能语冰,但我们所经历的时间,所度过的日子,都是实实在在的。长即是长,短即是短。练气士所谓的修行就是要将短变长,将长变为永恒。”

    北听得一头雾水,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就好像从一个迷茫中坠入另一个迷茫,心中的疑惑反而更加浓重。少年性灵本真,他并不太理解长生的欲求,他的人生在他看来已经满载苦难,就算以后也并没有什么不同,所以长生对他来说,只不过是苦难的不断延续而已,根本不值得去追求。

    常明说完便回复了初始的沉默,他仰望这无比寂寥的晴空,就像凝固了的木偶石塑,永恒地渴望着归处。

    “道兄!道兄!”

    顾飞白伸手在常明眼前晃了晃,像是要将失神的他唤醒。

    常明见状,略显歉意地笑了笑,避过了顾飞白的手,跟着他走进了这座高大巍峨的华胥城。一路向前,除开一条宽阔非常的笔直驰道,两边尽是修行者汇聚的摊位集市,人来人往,显得十分热闹繁华。往来穿行的,大多都是刚筑基不久的灵修,他们和赶集的凡人一样,砍价骂街,只不过没有动手而已。

    这么多的灵修?常明皱了皱眉,他没有想到这里竟然有这么多灵修汇聚,自己的幻身虽然十分玄奥,与真实的身躯没甚区别,却无法断定这里是否有一两个拥有诸如天眼通之类神通的高人。

    “这里的都是散修,无门无派。”

    言下之意,基本上不存在高手。常明有些不置可否,他还是不太信任顾飞白,起码对方和自己的相遇肯定不是巧合,这道士实在是不太可靠。

    “道兄,这里有两株上品的玉兰枝,过去看看吧。”

    看着常明没什么反应,顾飞白倒是浑不在意。他走到一家摊位面前,指着那两株晶莹剔透的玉兰枝,挥手招呼常明。“应怜月上娥,纤手种玉兰”,这玉兰枝应该算阴性灵植一类,在人间并不常见,是九转龙虎金丹的辅药之一,一般都是定丹期的灵修才会用到,不想在这里竟然能够看到。

    打量了一下这个摊位的主人,常明觉得有些面熟。澄蓝色的道袍上镌刻着三座巍峨山峰,是为三神镇山咒法,按道理说应该是履岳道宗的嫡传弟子才有的标记,怎么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面前的这个年轻道士也应该不只是筑基的修为,怎么会亲自在这里摆个摊位,不像在卖东西,反而像是在等什么人。

    “道兄,忘了向你介绍了,这是我的好友,管易武。”顾飞白瞄了眼常明脸上的疑惑,开口解释着,不过他似乎也并不指望常明相信他的说法。

    常明不明就里,索性就将心中的疑惑放置一边,他现在确实需要这两株玉兰枝来炼制一件法器,于是指尖一抹,将一朵幽兰色的火焰搓了出来。

    “地脉阴火精华,确实算一个稀罕物件,但是想要换到玉兰枝,恐怕还差了些。”

    果然如顾飞白所说,对方是自己的好友,这摊主还没开口,顾飞白就帮他喊起了价钱。但是常明没有理会顾飞白的话,反而定定地看着那个摊主,想看看他会怎么说。

    一直沉默的摊主拿出了一只绣着玄奥符文的口袋,将玉兰枝小心地放了进去,顺手还放了三块拳头大小的铁精,然后递给了常明。他的意思很清楚,常明手中地脉阴火精华的价值比玉兰枝要珍贵得多,不仅值得他多付三块铁精,还得送一个能纳芥子于须弥的口袋。顾飞白撇撇嘴,毫不留情地嘲笑自己的好友:“照你这个性子,再这么顽固,迟早能亏到死。”

    “修身修性,性灵本真。我来这里摆摊本来就不是为了谋利,只不过以物易物,各取所需罢了。值得与不值得,本就没什么所谓。”摊主捏个法诀收下了那朵幽蓝色的火焰,才开始反驳顾飞白,“再说,这可不是一般的地脉阴火精华。万年阴火锻,琉璃夜生香。这火焰的焰心是琉璃色的,晶莹剔透,毫无杂质,是上品的万年阴火精华。玉兰枝还有处可寻,但这万年阴火精华,除非找到万年以上从未改变过的地脉才能取得,两者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啊。”

    常明点点头,对方确实如自己所料,是个见识广博的高手,而且应该就是十大正道宗门中履岳道宗的弟子,只有他们才会需要阴火精华净化和稳固道基。这种修行方式是自上古流传下来的,类似于神话中的山神和土地。

    想到这里,他看着这条长街,突然有了一种回到生前的恍惚之感,仿佛百年时光尽数回溯。他依旧是那个游离尘世的灵修,一切都从未改变,恍若前尘。

    “常明啊!常明。逝者已矣,任谁也无法更改过往的时间,往事又何必再提呢。”常明挥去指尖残留的些许火星,淡淡地在心中自嘲。

    阴云汇聚,晨风漫卷,顷刻间便是漫天细雨。华胥城中这条通天大道两边却不曾静寂下来,熙熙攘攘的摊主和客人大多都有筑基的修为,一场细雨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而且此地临近云梦大泽,水气丰沛,这突如其来的细雨已是这里的日常,融进了这座城的生命与灵魂。

    常明的目光在这雨中骤然飘远,牢牢地锁在前方街角迎面而来的一柄杏黄色油纸伞上。那伞下青丝如瀑,墨色的眼眸中泛着幽远的哀愁,让人不禁想起细碎开放的丁香。他的心神如遭雷击,猛然震动,连幻身都有些虚实不定,衣角上翠绿的灵光飘散,像是被火焰爆燃时散落的灰烬。

    什么都不想顾忌了,也不想去管身旁那个顾飞白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想法。他满心只有一个冲动,就是追上那柄油纸伞,再好好看看那个伞下的人。

    “大胆鬼魅,安敢作祟!还不束手就擒!”

    “灵焰化苍天,万般乾元阵!”

    “清虚灭灵,寂灭神光!”

    诸多嘈杂都再难入他的耳,虚实不定的幻身化作翠色的尺练,眨眼间穿过这条灵光四爆的长街。油纸伞下的女子来不及惊呼,便被那道遁光席卷而去。这是《灵驱心焰》中唯一的遁法,专属于鬼魅的青冥遁。

    百年的时光,无尽的遗忘,在常明也以为自己将那些东西都忘掉了时候,竟然遇上了与她如此相似的女子。那时候的他可以为她不顾一切,现在的他却无法为她胜过一切。

    逃脱了那漫天的术法,常明终于暂作停歇。他放下了那名女子,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用一种久别重逢的目光欣赏着那副相差无几的容颜,似痴非痴。

    “我叫常明,是个不愿死去的鬼。”

    常明看到了理所当然的恐惧,却毫不在意。他抓了这名女子,只因为那张与她相差无几的容颜,自然就不会在意这些理所当然的绝望与恐惧。

    “我并不想对你怎么样,因为你不是她。我只想再看一眼她的脸,找回那些被我自以为遗忘的情感与回忆。我曾以为我忘记了与她相关的所有,但看来很可惜,我做不到。”

    说完,常明放开了她的手。他只是想要倾诉出那些如鲠在喉的灼热情感,倾诉完了,自然就不需要再留下这个无关的女子了。或许这种没有目的的做法很无聊很可笑,但是这正是常明的固执所在。

    然而这世事无常,谁都没有办法全然预料。常明想放这女子离开,却没有料到对方并不想离开。他放掉的那只手以一种更快的速度重新握了上来,并且不愿松开。至于另一只擎着油纸伞的手微微发力,一柄婉若秋水的锋芒就从其中漫卷剥离,映照着那张与她相似的容颜和泛着无尽冰霜的凛然眼眸。

    一场无声的刺杀就此展开,但是无论是这女子还是隐藏在暗处的主谋都不清楚,刺杀的对象是一只新生的鬼物,可以洞穿人的身躯的锋利无比的宝剑根本和废铁是一个作用。这是布局者的疏漏,对方以为常明并没有死,但是实际上他已经死了很久,只是最近才苏醒过来。

    剑锋突进后却损坏不了常明的一片衣角,哪怕是先天境界的武者所施展的剑术也是没有丝毫作用。鬼类修成的幻身本就是一片虚无,以实击虚,就如同用刀剑劈击流水一般愚蠢可笑。

    常明没有愤怒,只有怅然与叹息。他知道有人会想致他与死地,但是没有想到对方会用与她相似的女子来刺杀自己。他默然不语,怅然世事尽如流水,昔日好友如今全是仇敌。他叹息拥有与她相似美丽的女子竟然是来刺杀自己的杀手,就好像她又挥剑杀了自己一次。只是这些怅然与叹息都不长久,譬如朝露一瞬,泡沫生发。

    “我曾想过很多,也曾考虑过顺应天命的抉择。但是我不甘心啊!我是这么的不甘心,不甘心,你懂吗?就是那种永远被束缚,手与脚都被紧缚,连喘息都无法伸展的坚硬与无奈。这种无奈像块垒溢胸,纵然经历生死,亦无法断绝。”

    对方的剑并未停止那种无用的挥舞,她在摸索,幻想着能够找出常明隐藏的真身或者能够判断出这幻身的弱点和死穴。但这终是无用,她的眼中浮现了刺杀失败的死志,却忽然听到了常明的自白。

    这种悲凉的感叹并非是能够触动刺杀者的话语,却徒然地消解了她的决绝。女子没有害怕过死亡,但是生死之间有大恐怖,能够不用赴死不是更好么。她收剑而立,尽管衣衫凌乱,却不减半分美丽。然而这样的美丽,在常明眼中,如今也只是镜中花水中月,没什么意义,只因为她不是她。

    女子虽然放弃了刺杀,却并非屈服,所以也不愿开口。哪怕无法达到目的,她也要争取一些姿态上的优势,她的心是一颗好胜的心。常明暗自失笑,却也不愿因此而为难她,仔细打量了一番,就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华胥。”女子冷冷地回答,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样,补充道,“这名字是母亲取得,但是父皇说了,如果失败,一定要把这话告诉你。”

    “哦,原来是洛北的女儿,他怎么舍得让你来杀我?”

    女子的神色在听到“洛北的女儿”时有些暗淡,她轻声回答道:“不过是庶出而已,如果不能用来联姻,我的价值也就在这里了。如果杀了你,父皇说会给我一个郡主的封号,真正承认我是他的女儿。”

    “我的命竟然有这么大的价值,我还真的没有想到呢?而且哪怕我没有成为鬼类,你竟然有勇气来刺杀一名修行两百年的灵修,不得不说,名利的诱惑果然能超越生死啊。”

    “你什么都不懂!”

    用剑指着常明,女子怒喝道:“你什么都不懂!你们这些灵修服石采气,哪能体会到凡人众生的饱暖饥寒。名与利直接关系到世人的衣食住行,直接关系到生死。世人所要面对的无奈,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灵修怎么会懂!”

    常明默然,他不想去反驳,他有无奈,又不甘,更因此而苟延残喘地成了鬼物,怎么会不懂那些生冷坚硬的无奈。他更不想去斥责她,因为那本来就没有什么意义,灵修与凡人本就处在两个世界,难以理解很正常。而且洛北与他之间的恩仇并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够说清楚的,其中牵扯很广。

    “头枕黄粱,一梦到华胥,浮生为梦。无所思,长生如意,似散还收聚,花火骤放。南明路远,道无际,长歌落魄。愿物我混一,灵台浮沉,鲲鹏万里。”

    慷慨的必定是悲歌,常明的声音仿佛自不可知的某地飘来,带着任沧海桑田也无法消磨的淡淡悲凉。

    纵妙手能解连环,也解不完人世间的爱恨情仇。

    目送着名为华胥的女子离去,常明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错觉,像是暂得解脱的轻松。一场噩梦将醒,一切枷锁解脱,明日将是朝阳灿烂。至于那个梦中的华胥,就让它随着时光变成永恒的过往吧。大道无边无际,正好缓步轻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