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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一场大火席卷而来,从锦程殿的主卧室开始蔓延,缓缓化去一切,冲天而起的火光将黑暗的天地撕裂出一道刺眼的口子。
飞雨点点,却是灭不掉分毫的火焰,宫女太监们徒劳地泼着水,始终泯灭不去炙热骇人的温度。
舒妍苍凉的面上含着凉薄笑意,神色淡淡地看着熊熊火焰,思绪放空,两行泪混着丝丝冰凉的雨水滑落,反而褪去了几分悲伤意味。
刚刚拔掉金针后,她瘫坐在床边,纵使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讲起,目光撒在儿子的脸上,她要将他最后的面容刻画在脑中,弥补后来漫漫无期的苦痛光阴。
“为什么要,要把我们假手于人?”洛君辰面色死白,双眼泛着薄薄的水汽,身心俱痛,“这些年,我们,都不好......”
“如果回到过去,我舒妍就算是负了天下人也不会再把自己的孩子假手他人。”她失声痛哭,声音嘶哑,哭诉着所有的无奈,宣泄无尽的怨念,“如果可以,我一定不会再把你们交给洛靖。”
“这些年,我真的好累......”洛君辰刚毅的脸上浮现出痛色,控诉着命运的不公,“每次翊儿病了,我都会担惊受怕,我都会恨透了你,恨透了父王,但凡,但凡你们有一点的怜悯之心,我和翊儿都不至于走到这一步。翊儿这样的人,手上怎么可以染上别人的血?”
眼泪愈加肆虐,她抬手随便抹了两把,却又是无言以对。
多么的讽刺?
一个连踩死了一只幼鸟都要自责好些日子的人成了杀人如麻的凶手,一个分明不懂变通的人被逼着虚与委蛇,最后还被扣上了贪污军饷的骂名......
但凡洛靖有点良知,但凡她多一点恻隐之心,她的孩子们,何至于如此?
“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所以,求你帮我照顾翊儿。”洛君辰眸色温柔,仿佛已经看穿了生死的隔阂一般淡然,“他其实还只是个孩子,生病了总要有人陪着的。”
“好,母妃答应你。”舒妍别过脸,抹去了满面的泪水,又是笑意盈盈,“日后,母妃会替你照顾好翊儿的。”
“母妃,下辈子我,我还是你的孩子,我们就做,做最普通的母子,好不好?”洛君辰暖暖的笑容绽放在脸上,除去象征死亡的脸色,依旧神采奕奕。
其实这样他并不算太可怜,起码他知道舒妍不是故意抛弃他们的,而是迫于无奈的,无论是怎样的原因他都不愿意追究。
“好,下辈子,我们还是母子。”
舒妍弯弯好看的眉眼,扯起嘴角,世间有太多的无奈,她错了一步,却是错过了辰儿的一生。
“如果可以,就让,就让翊儿离开这里,不要报仇,离开这里就好......”
洛君辰呼吸粗重,倔强地睁着眼,他想照顾洛君翊直到他不再需要自己,可是他食言了,紧紧地抓住舒妍的袖子,似要用尽所有的力气一般:“父王,父王好像不太对劲,母妃,一定要想办法,拿到......冰岩。”
回忆起洛靖不正常的仪态,洛君辰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完了这句话,便彻底的合上了眸子,一行清泪无声的划过脸颊,没入枕头,消失不见。
“辰儿,你走吧,安心地走吧。”
舒妍失神的在脸上晕出一点笑意,红色的衣衫随风飘扬,宛若染血的蝶。
是她,燃起了这一场大火,只愿在荒凉的黄泉路上,她的儿子可以有一线光明相伴,一丝温暖作陪。
这是她,最后能做的,她带着他来到世上,她自然要安安静静地送他离开。
“皇兄,皇兄......”洛君翊衣衫不整,痴痴地望着那场大火,拼命的甩开束缚着他的宫女太监,眼眶腥红,“都给我松手,皇兄还在里面!”
“七皇子,火势太大,您不可以进去啊!”小路子抱着洛君翊的腿,泣不成声,死死地赖在地上,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洛君翊积聚内力,挣开了束缚,仿佛扑火的飞蛾,抱着必死的态度,如此的毅然决然。
“洛君翊你够了没有?”舒妍终于开口,一把拽着洛君翊的小臂,厉声道,“别这样,母妃带你去疗伤。”
“母妃,快放手,皇兄在里面,他还在里面睡觉。”洛君翊视线不离大火,内力不足,无论怎么使劲儿都无法掰开舒妍的手掌,急得泪眼朦胧,带了些许的哭腔,“再不松手就来不及了,求求你们,放开我好不好?”
“啪!”舒妍眸色死寂,没有半点情绪映射出来,声音出奇的淡漠,“辰儿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他要你好好的活下去,你这个样子像什么?”
洛君翊朗声而笑,笑得惨烈,笑得眼泪不止,跌跪在了地上:“皇兄走得潇洒,以后,我怎么办?”
舒妍自觉下手重了些,蹲下身子抚着洛君翊红肿的脸颊,颤声道:“辰儿说,他最放不下你,他不要你报仇,他只要你离开这里,好好地活下去。”
“不要报仇,要我怎么好好活下去?”洛君翊怔仲的渐渐小下去的火势,许久才不悲不喜的道出这一句话。
舒妍一把将洛君翊揽进怀里,声泪俱下:“就算为了母妃,也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辰儿走了,母妃真的不能再失去你了。”
俊秀的眉间浸染着浓浓的刚毅,洛君翊晃晃悠悠的起身,喉头上下浮动了两下:“我一定会报仇的。”
“辰儿不要你报仇,他只要你好好的活下去。”舒妍峨眉间不再是淡然之色,亦不再是沉沉的悲痛,这个朝纲充满了明枪暗箭,洛君翊要报仇,相当于拿着自己的性命当赌注,辰儿就是最好的例子。
“除了这个期许,我想我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原因了。”
洛君翊眸子寂静无比,像是一潭死水,沉积了许多世态的丑恶,也蓄满了对人间的厌恶。
舒妍哑然,她早该知道,翊儿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放弃报仇?
“你们都走吧,让我好好的送送皇兄。”
洛君翊精明的眸子失了光彩,向来温润的神态附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将所有的暖意彻底的覆灭,以最沉重的凉薄掩饰着内心的苦楚。
舒妍挪着沉重的步子,示意所有人一同离开了锦程殿。洛君翊需要时间,现在和他说再多都只是徒劳。
“姑姑,洛君翊,他,他这样不会有事吗?”韩暮芸满心忧愁,眉间皆是化不开的苦恼,“会不会想不开?”
“这个心结只有他自己能打开。”舒妍顺着洛君翊所在的地方深深的望去,吸了吸鼻子,又道,“清心蛊的解药我还没有找到,要让翊儿好过,必须解了洛靖身上的蛊虫。”
韩暮云眸色微动,显然不解:“蛊虫?”
舒妍轻声一叹,朱唇微抿:“芸儿,如今时间紧迫暂且来不及解释太多,这里的一切交给你了,姑姑已经失去了辰儿,不能再让翊儿出事了。蛊虫不解开,就难以拿到冰岩,翊儿便无生机可言。”
韩暮芸咬唇应下,洛君辰的死,舒妍怎会不痛?只是,舒妍没有太多的时间沉溺于悲痛中,一旦沉沦,便会失去更多。所以她不能一蹶不振,她只能掩住所有的情绪,只能循着下一条道路走,纵是,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但她别无选择。
洛君翊怔怔地站在那座正在燃烧的屋子前,直到火势慢慢的消失。他的神色安静的几乎没有一点波澜,像极了雕塑一般,承载着风雨的洗礼,经受着岁月的腐蚀。
皇兄,走吧,安稳的走吧!
最后,洛君翊缓缓起身,走出了锦程殿,关上了那一扇木门,隔绝了喧嚣,隔绝了冷漠,仰头看着那三个暗沉的字——锦程殿。
仿佛是要尘封掉一段记忆,他抬手触了触红漆大门,神色释然。
[皇兄,此仇不共戴天,我定让他们,血债血偿。]
小路子见洛君翊神色异常,透着不曾见过的狠戾,不免紧张:“七,七皇子......”
“我没事。”洛君翊浅浅地道了一句,眸子里没有丝毫的情绪,转而又吩咐道,“我去一次谦和殿,你在这里守着,任何人不得出入此处。”
小路子用力地点头,反应过来些什么后又拼命的摇头:“您可千万不要做傻事!”
“没报仇之前,我会留着这条命的。”洛君翊垂下眼帘看着积着浅浅的水的地面,长睫在眼底投下一层暗影,更显得憔悴了几分。
“七皇子,您不能去谦和殿,万一王上余怒未消,恐怕......”
“怕什么?皇兄都不在了,我还有什么可顾虑的?”洛君翊打断小路子的话,嗤笑道,“我倒想看看,如今父王打算用什么来牵制我。”
小路子无言,看着洛君翊渐行渐远、略显蹒跚的背影,沉声一叹。直到后来,成了内监总管他都无法忘却这一天,原本明朗的一个人,随着宫殿里的一场大火,化作了行尸走肉般,毫无灵魂的存在。
谦和殿
“儿臣参见父王。”
来时,洛君翊已经换上了一套黑色的衣服,朴实无华,将他苍白的容颜印衬得淋漓尽致,愈加惨淡。
“嗯,你来做什么?”洛靖笔根不挫,没看洛君翊一眼。
“儿臣来叩谢父王不杀之恩。”洛君翊神色无澜,甚至还带着丝丝点点笑容。
洛靖惑然,玉笔在竹简上留下大滴的墨,挑眉道:“翊儿这什么意思?”
“儿臣虽已完成任务,却超过时限,父王大度,并未责罚儿臣,儿臣自然是要来谢恩的。”洛君翊扬眉展颜,说得无关痛痒,仿佛早上的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洛靖怔住,索性放下玉笔,上下打量着洛君翊,满是不明。按理说,洛君辰的死应该给他很大的打击才对,而不该是这副境地,怎么会有那种心思来这里跟自己耍嘴皮子逃免责罚,着实是怪异。
至于责罚,之前他便下令,三日内处理好天溟楼中事物,而洛君翊归来已是五日之后,确实过了限定的日子。
“皇兄的死儿臣已无法挽回,只是,皇兄这一去,父王拿什么来制约太子?”洛君翊面色凌厉,满是坚定,“若是一旦发生逼宫,不知父王辉做何打算?”
洛靖横眉挑唇,嘲讽之意召然皆知。
洛君翊面不改色,说得笃定:“皇兄已死,其他皇子皆是平平之辈,除了我,你没有能倚靠的人,不是吗?”
洛君辰并不是洛靖最想扶持的对象,但是,洛君贤此次绊倒了洛君辰,除去了眼中钉,同时也折去了洛靖的左膀右臂,这一点定也是冲撞了洛靖的。
而洛靖为了找到可以和洛君贤暂时达成平衡的人,定会下一番苦心在皇子中挑选一个。
而他,洛君翊,便是最合适的那个皇子。
“记着,王位还在孤的手上。”洛靖的心思被完全的剖析道明,这让他很不快,却也无可奈何。
“我知道。”洛君翊回之一笑,“儿臣只有两个心愿,父王不妨猜一猜。”
“传孤的旨意,锦程殿因失火被毁,七皇子暂时移居锦阳殿,洛君辰已受尽罪责,准其坟迁入皇陵。”
洛靖了然,洛君翊此次前来的意图其实很明显,无非就是为了这两点罢了。
“谢父王。”洛君翊跪拜后起身,直接离开谦和殿,毫无规矩可言。
洛靖见状,冷冷一笑,心下却有了另一番计量,他自信,洛君翊的谋划,尽在他的掌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