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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贼跑得飞快不说,而且会钻巷子。郑天祥原本在大街上,没几个闪身就钻到了一旁的小巷子,苏皎皎起初还瞧得见人影,但是横穿两条巷子之后,隔着雨帘,连人影也稀疏了。
京城说是繁华,但小巷子里的繁华总有限。何况是雨天,大街上也少有人。
苏皎皎慌乱中也没有带伞,她还顾着卫伯,追了两条巷子眼看路跑得有点远了,怕卫伯着急,便停下来决定回去。
路她是记得的。
可雨下得有点急起来。
苏皎皎便在雨中狂奔起来。巷子里是土路,积了水全是泥泞,苏皎皎眼看斜窜出一个人来,却是煞腿不急,加上脚下一滑,直冲冲就撞了上去。
两个人一块摔倒在路中间的水洼里!
“那这人怎么走路的!是赶着投生吗,横冲直撞的!”
那人口出恶言,待从水洼里爬起来看清撞自己的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当下态度就转换过来,见苏皎皎疼得龇牙咧嘴还没起来,当下道:“唉我说姑娘,你没事吧?”
他伸手将苏皎皎扶了起来。
苏皎皎抹了把脸上的水,看清来人是一个五官俊朗的年轻人,身材健硕,瘦高,只是眉目言语中有几分吊儿郎当洒然不羁。
他看苏皎皎看他,便咧开嘴一笑,这一笑露出排亮闪闪的白牙,既明亮又有点痞痞的。
看着不像是个斯文正经人,说出话也不斯文正经,他带着几分不满打趣苏皎皎:“你这般跑啥,追贼吗?”
还真被他说对,苏皎皎真的追贼来着。
只是苏皎皎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指着那边的巷子道:“有个,小贼,抢了我的荷包,朝,那边跑了。”
那年轻人朝着苏皎皎指的方向看了看,雨帘细密,哪有人的影子。
“那你该往那边跑,往这边撞什么撞啊!”
“我,”苏皎皎缓上口气,“我爷爷在那边等着,我不追了!”
年轻人又朝苏皎皎指的方向看了看,巷子深远,还是看不见人。
“那听你这般说,你荷包丢了,是没钱赔我衣服了!”
苏皎皎这才留意他的衣服,一身细棉天青布衣,除了身上大片的泥水,一看就是新作的。
苏皎皎确实没钱赔。她抱歉地对那年轻人道:“对不起,是我撞了你,这衣服您回家洗洗……”
年轻人趁这个功夫已将苏皎皎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确实没看到值钱的物件,索性挥挥手道:“算了算了,反正你也丢了钱,我自认倒霉算了!”
“对不起!”苏皎皎还给她深深鞠了个躬道歉。
年轻人挥挥手让苏皎皎走,弯腰去捡自家的伞。苏皎皎已经走了好几步,听见那人在后面叫她。
站住,回头,却见那人举着伞走了过来,将伞往她头上一放。
油纸伞隔断了绵绵的秋雨,只有雨滴打在伞上滴滴答答。
他身材很高,一堵山一样遮挡了过来,苏皎皎一抬眼只看见他瘦削的下颔和举伞的肩臂。
听得那人说:“看你的路远,这伞你拿上吧!”
苏皎皎愕然。
“那你呢?”
“我就住在那边,”那人随手一指,“没两步远。你一个女孩子淋了雨受凉不好,拿上吧!”
说着将伞塞进苏皎皎手里,苏皎皎抓了伞才后知后觉地追上两步:“唉唉不成啊!”
那人已经跑进雨帘里:“回头你再给我送来!”
他拿双手捂着头钻进一户人家里,料到那就应该是他的家了。
苏皎皎记下门牌号,打着伞晃晃悠悠回到了郑天祥所在的大街上。卫伯看见他,连忙跑过去,见她一身湿透半身泥泞,急得顿足道:“这是怎么回事!钱丢了就丢了,县主追什么追啊!”
苏皎皎急忙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左右看了看。卫伯这才想起他们乔装成百姓来的,当下也顾不及了,“你这孩子!看看这一身湿的,那几个钱也值得你大动干戈的!”
苏皎皎也有几分懊丧,便知错地低了头听卫伯的数落。卫伯一见她的衣襟衣角还往下滴着水,当真是外面下大雨,她里面下小雨,不禁又是心疼。这边郑天祥的人见苏皎皎回来了,忙殷勤地安排洗漱更衣,还体贴了捧来了两盏热姜汤。
苏皎皎换了衣服喝了姜汤,浑身热乎乎地跟着卫伯坐上了车,才算是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冒失了。当下扯着卫伯的衣角软语央求道:“卫伯我知道错了,你回去别告诉我哥。”
卫伯将脸扭到一边,出了这般事还想瞒着王爷。
苏皎皎锲而不舍:“是我穷惯了,几个碎银子也放在眼里。可我这不是一时改不了吗,放在原来这也算大钱。卫伯,你帮帮忙,我以后一定被抢了钱眼也不眨,就算是做了布施了!”
倒也不是这个态度,丢钱就是丢钱,做什么布施,再说布施也是布施给本分的穷苦人,不能布施个贼啊!
卫伯正眼看过来:“县主啊,你几个小钱不要紧,你那般追出去,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跟不上,你个女孩子要出了点什么事可怎么办啊,我这一条命也不够赔进去的!”
苏皎皎连忙拉着卫伯又晃又摇:“我知道错了是我莽撞了!以后我再不会了,卫伯你饶我一遭!”
卫伯不吐口,苏皎皎继续诉苦撒娇:“前儿不久才被我哥罚了,翻过头又这样莽撞,丢下您不说,还一个人跑到巷子里摔了一跤。我哥知道肯定又发火,不知道怎么罚我。”
卫伯表面不说,却是不以为然的。王爷对这姑娘可是优厚,她嘴里那所谓的罚,不过就是训斥几句罚罚跪,算不得什么。
苏皎皎直到站在苏岸面前,才知道锦衣王府的这帮人,对自家哥哥到底有多忠诚。
这么一点子小事,她央求了半天竟然还告状。
当然她心里不满,也没敢表现出来,只是耷拉着脑袋用脚尖踢了踢地。
苏岸打量了她半晌,没有说话。看她嘟囔着嘴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打算挨一顿骂,苏岸反而笑了,还问她:“你这是打哪儿拐来了一把伞啊?”
苏皎皎才注意起这档子事来,当下道:“撞了一个人,人家借我的,”说完想起了要归还,“对了,还得去还人家!”
苏岸不动声色地点点头:“你不用管了,门牌号给我,我着人去还。”
苏皎皎反而啰嗦起来:“单还把伞不像样,哥哥叫人带上点礼物。”
苏岸一口允诺:“好!带礼物。”
这般聊了几句天就被打发出来了,苏皎皎觉得哥哥今天难得的好脾气。她一蹦一跳地回了房间,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将头发绞得半干,又吃了顿热气腾腾的午餐,然后盖被子舒舒服服睡了一大觉。
睡醒了有小厮向沈嬷嬷禀事,说县主的伞还了回去,带了两匣子德旺斋的点心做的回礼。
这事就算过去了,苏皎皎没经心,更没在意。
转眼中秋就到了。
锦衣王府人口简单,没什么大办的,有交际往来,也是沈嬷嬷和卫伯操心。沈嬷嬷倒是和苏岸说了,说县主年纪大了,该学着当家理事了,苏岸无可无不可,只漫应了一句。
苏皎皎鼓捣酱菜不肯学,王爷又不发话硬逼,于是这事情就这么荒废了。
中秋节那天,苏岸倒是在前厅待了一天的客,来拜访的多是故旧下属军中将领。到了半下午的时候,许青华夫妇带着孩子来了。
苏皎皎很开心,兴致勃勃拉着云瑶看自己做好的酱菜。
各色酱菜色彩斑斓做出各种造型摆在各种形状的小碟子里,着实别出心裁美焕美仑,连雕石琢玉的云瑶也啧啧称奇大开眼界。
她拿了一双筷子来尝,然后眼睛一亮惊呼道:“嗯!好吃!想不到皎皎你有这般手艺!”
苏皎皎一脸得色偏偏故作谦虚:“云姐姐过奖啦!”
云瑶被她那一脸欢盛的光华照得有点睁不开眼,然后心动神疑。
彼时下午的阳光仍然明灿,明眸皓齿的苏皎皎穿着淡绿银菊的衣衫。云瑶忍不住想,子苏或许是想这样过一辈子的吧,十年了没有成家的打算,他守着一个这样的女孩儿,足够灵心巧手长相赏心悦目,适合偏安田园,舒舒适适过小日子。
这女孩子出身市井,但没有其俗艳反增其野趣,如今置身高门,但没有其伪善反增其贵气。也是啊,在这世上能让沈子苏倾心厮守宠爱的,其灵与性,怎会一般。
云瑶愣神的功夫,苏皎皎已经挑出了酱菜给许芊芊和许崇山两个孩子尝味道。
两个孩子与其说是尝味儿,不如说是看着花花绿绿的好奇。不想一尝之下,反而都点了点头,许崇山声音都高了起来:“姑姑这酱菜好吃,又脆又嫩,酸酸甜甜还辣得爽口,配着粥饼吃最好不过,比我吃过的任何一家酱菜都要棒!”
苏皎皎受了夸奖,当即道:“崇山喜欢吃,姑姑给你带一坛子回家去!”
许芊芊连忙道:“姑姑还有我!”
苏皎皎摸着她的头发:“好好,给芊芊也带一坛子!”
云瑶看见自家孩子已经连吃带带了,也不甘示弱地凑趣:“皎皎做的好吃,我也得要一坛子!”
苏皎皎拍手便笑:“我把每一种都给你们带一坛子!”
晚餐时已是明月初升,外客都散了,只剩下苏岸苏皎皎和许青华一家子。
众人围坐,菜式是丰盛的,偏苏岸只爱吃苏皎皎亲自下厨炒的几样清淡小菜。如今他又不喝酒,只端了果汁来凑趣,饭席上总是有几分寥寥。
幸亏这几个人都是健谈的,许青华便打趣苏岸:“若说从前,再没有比子苏你更能喝酒的了,如今只酿不喝,就不知道你这个老酒鬼怎么忍得住!”
苏岸便笑:“我原来在刑部大理寺,各种贪墨藏私的技巧没人比我懂得多,我不也是不贪墨!”
众人便笑。
苏岸道:“再说这事古来如此,所谓卖草席的睡凉炕,卖咸盐的喝淡汤,我一个卖酒的,酿的酒都被自己喝了,怎么着也不成个事儿吧!”
众人于是哄笑。
苏岸接着道:“你们也不要笑我,别当我不知道,师兄你爱烧陶,可家里摆的没一件自己烧的陶,师妹爱玉雕,可身上手上没一样自家雕成的宝,做人要低调,我如此会酿酒,就是自己不喝那些酒鬼才心里平衡些,否则我日日畅饮逍遥,那得多遭人恨啊?”
说完笑睨了苏皎皎一眼,伸手揉揉她的头赞叹道:“所以还是我家皎皎最乖,酱菜做得再极致美味,也不妨碍自己天天吃!”
众人嗤嗤地笑,开始说苏皎皎的酱菜馆子。
饭宴撤了以后,上了果蔬月饼。他们围坐在一株大槐树下,那树有两人围抱那般粗,虬枝显其钢骨,浓荫显其葱郁。因槐树的枝叶比较密而小,夜风吹送,在枝摇叶摆中一轮明月如洗,皎皎的辉光将庭院照得雪亮。
桌上果品虽盛,但众人吃得斯文。许青华突然叹了口气,说道:“子苏,皎皎的名字你起得好!世上再没有比月光更动人的情怀了!”
苏岸靠在椅背上也不看苏皎皎:“师兄你过誉了,世上再没有月光,是她这般上蹿下跳的了!”
苏皎皎撅嘴作势打他,苏岸躲闪,用胳膊挡住苏皎皎轻斥道:“刚说你闹,你还闹!”
云瑶笑盈盈地看他们俩笑闹,目光中意味深浓,又渐渐淡了。
许青华道:“子苏,陆水横快回来了吧?”
苏皎皎突然动了一下心思,陆大哥?那沐柏也该是快回来了,他们先行一步,沐柏也没让他们捎些东西。
苏岸道:“算着时间,东南案也差不多该办完了。”
许青华弯了弯唇:“除了你,也没人能办的。”
苏岸便反问着道:“没人能,是没人敢吧!”
夜渐深了,孩子们要就寝安歇,许青华夫妇不便久留告辞了。剩下苏岸和苏皎皎两个人,因舍不得月亮,复又回来坐在桌前赏月。
其实苏皎皎颇有些累了。
这几日忙着张罗酱菜,今日中秋她还操心席面,一日都不得闲。夜里风凉露重,沈嬷嬷拿了披风出来,絮叨着天色不早了。
只苏岸懒懒地长靠在椅子上不想走。
苏皎皎便想陪着。苏岸回头见沈嬷嬷退下了,便伸手摘了片薄薄的竹叶子,笑着对苏皎皎道:“哥哥给你吹首曲子吧。”
苏皎皎应诺,人便趴在椅子扶手上挨过来,一脸皎洁,目色盈盈。
苏岸看着她,伸手摸摸她的头,歪在椅背上望天吹了起来。
沈嬷嬷前脚走,后脚曲子声便响了。那音声初有种高亢的嘹亮,但转而回旋婉转下来。沈嬷嬷停住脚用心听,颇有点断断续续的。
像是有种不堪言说的心事,进进退退吞吞吐吐,可时而清透得悠长,又忽而短促得要息止。
沈嬷嬷便想叹气。
这终究不是从前的王爷了。她不曾懂,也看不清。
淡淡风,月色融融。
苏皎皎保持着那个姿势睡了。少女的睡颜,温柔恬淡。
嘴中的曲子便寥落地不知所终,苏岸吐出口中的竹叶,已然损破了。
可是似有音声在夜色的空中盘旋,纤细的,远远的,在耳边响起,已不知究竟过了多少变动的时光。
“身在暗夜,幸有明月当空,其华皎皎。”
苏岸目光温柔地落在苏皎皎的脸上,他的心已然轻了,软了,他用温热的手拢住苏皎皎的脸,对她弯唇笑了一下,那笑容也转瞬消逝在中秋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