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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变不知道干儿子跟过来了, 他满以为自己拿一眼挺有“杀鸡抹脖”的威力, 受他这一眼的人,轻易不敢越雷池一步,谁曾想自家干儿子是那号特有主意的人, 不怕他那“杀鸡抹脖”。他一路潜行,避开船上人手,往底舱走, 越走越觉得不大对劲。从后舱到底舱,中途要经过好些地方, 这些地方的守备非常稀松, 简直像是特意等着谁来投罗网似的。
难不成,他上错了船?实际的运尸船不是这艘, 是后头那艘?要真是这样, 另上一趟也赶不及了, 只能硬着头皮先下到底舱看个究竟,摸清楚状况, 真跑错了,那就指望燕然和二狗子那边另有预备了。
三变一路戒备着、提防着, 摸到底舱头一层, 没什么, 挺平常的,和寻常楼船的底舱一个模样, 分作两边, 一边装一些酒水、杂物, 另一边隔开,给跑船的做起居用。再往下走,越走越瞧不见路,又不能打火镰子,只能这么摸着黑朝前。昨儿夜里那片茫茫不见尽头的浮尸到底在三变心里种下了根,三不五时地就要出来揪一下他的小心肝,揪得他眼皮乱跳,总觉得要出事。各类妖魔鬼怪在他的臆想当中出没,全是从野和尚的瞎说八道里头爬出来的,那时候他才六岁,最是不好哄,野和尚啥也不会,只有一肚皮不知是编的还是从旁人那儿趸来的怪谈。也怪,他都多年不曾想起了,谁知在这时,那些躺在脑子深处的精怪们又次第复生,立起身来,逛逛荡荡。一个不信鬼神的人,到了这样草木皆兵的地步,见什么什么像鬼怪,那真是惊出心病来了。
到了临头,三变没忍住,把火镰子掏出来打着了,举着往前走,借着一点微光照亮,一层一层往楼船底部靠近。这船看着不多大,那肚皮可真够深的,都进了有一丈多了,还是木台阶,直直铺陈着往下,好似直通幽冥地底。
忽然听闻有人叫他。
“小六子!”
小六子是他体内那个至多六岁的野小子,那个张口闭口“我/操/你/大爷”的小炮仗,不是现下这个瞻前顾后的陆弘景。这世上会用“小六子”来招呼他的,只有那么一个人。
前方开了一片无比烂漫的花,殷红,活血一般的漫过来,铺天盖地,每一朵花上似乎都长着一只眼睛,无数只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发光。然后,他看见野和尚站在花中,笑呵呵地朝他展臂,一如多年前那般,肉肉团团的一团光头,脸上还是五抹六道的,有些是洗不干净的油腻,另一些是外出偷鸡摸狗时,让人揍出来的伤。野和尚好傻的,“小六子”人小腿短,跑得慢,一旦跑不掉,他就倒回头,用他那咣里咣当的肉身子将他团团圈住,把所有的拳脚唾沫和臭骂揽下来,等揍他们的人走了,才把“小六子”扒拉出来,还呲牙咧嘴地怪笑,边笑边摸摸他的脸,“哦哟!还好我家俊公子没给碰着,不然贫僧真要买根面条,上吊去也~~”
三变的腿脚是自己动的,一点不停歇,似乎终于找着了家,一脚就要跨进门里去,门里是酒肉尘世,又脏又暖,将那个“小六子”轻轻裹进去,让他从此痛快吃,痛快耍,痛快骂闲街。
“小六子,有烧得烂烂香香的烧狗肉,给你留着哪,快来!”
野和尚仍旧是那张笑融融的脸,可三变的脚步顿住了。
小六子四岁那年,野和尚不知从哪淘换来一条半大奶狗,要烧了吃,怎奈小六子不肯,抱着那奶狗不肯撒手,只说谁吃和谁拼命,野和尚嘴虽馋,却再也没动过那狗。养了大半年,名都喊熟了,谁知某天清早起来,见那狗让人生生打死,扔在了他们住的破庙门外。小六子哭得脸都花了,抱着那狗,直抱了一天一夜,哭累了睡,睡醒了接着哭,野和尚一旁绕圈圈,无计可施。后来还是他自己哭够了,把那狗抱到破庙前的一棵老槐树下,掘个坑要埋。野和尚帮他掘的坑,掘好了,又往里头填了一点破棉絮,埋好了也不走,一大一小地上傻蹲着,蹲得脚发麻了,他还陪着他蹲,多傻。
小六子说,老子再也不吃狗肉了!
野和尚挪了挪蹲木了的脚,蹲舒服了,也跟着说,老子再也不吃狗肉了!
小六子以为野和尚只是说说而已,可直到他们分散的那时那刻,野和尚真的再没碰过狗肉。
所以说,面前这人,是谁?
“小六子,来呀,过来呀!”
三变闭上眼,屏气敛息,一手攥紧滚云,铿的一声,将枪身骤然拔出,斜刺出去,一枪扎向一丈开外的野和尚!
“噗嗤”一声,似乎扎到了人,又似乎扎进了一团虚空里。
一道人影从一丈开外飞快掠来,一双肉掌近在眼前,三变不敢睁眼,只敢凭风动调动自己的一把枪。太快了,这道影子太快了,已经不是肉体凡胎该有的速度,这样快,逼得三变只有招架之力,没有还手的空闲。就在他一分心的当口,那双肉掌一下印在他心口,他就这么横飞了出去!
只觉得嗓子眼腥甜,紧跟着就是一口血!
三变开眼一看,野和尚又在朝他笑,可这一次,那张脸变了—— 一团绿火烧在眼眶里,荧荧然,如同暗夜里的一蓬鬼火!
三变心头一紧,嗓子里又拱出一口血来,他想把自己立起来,立稳了,可身上棉花一样软。
那时他第一个想头是——坏了!着了道了!
直觉避开了另一个闪念——他下不去手,即便知道这里头有邪门有古怪,他还是下不去手。
对那段过往下不去手。
对那个六岁的野小子下不去手。
对那个脏兮兮的野和尚,更下不去手。
他还是一直念着的,虽然嘴上不说,脑子里经年不想,然而那人蓦然到眼前,却是旧情往事,一点不少。
所以他得闭上眼,告诉自己那是幻象,得一枪扎破,否则万劫不复。
那双肉掌冲着他的天灵盖直劈下来,开山破石的力道,一旦击中,那隐在脑中的念想,便就随着白花花的脑浆奔流不复回了。
他硬把棉花一般软的手担起来,摁住枪上的机括,往前一送—— 一股血喷了出来,这回扎中了。
一只肉嘟嘟的手颓然坠下,直搭在他头顶,“小六子,好样的……还记得当年旧事……谢你……”
谢你喂我这一枪,谢你送我这一场。
谢你不曾忘了六年濡沫,谢你终于硬下心肠给我一个了断。
话未说完,气息已经断了。
三变松开滚云,一只手摸索着握住了盖在头上的那只手,还有余温,还是肉嘟嘟的,掌心那儿有一道疤,是那年让一把菜刀划的——六岁的小六子溜进厨房舞刀弄杖,失手给了野和尚一刀。
滚云是把好枪,一枪把那具胖胖的肉身扎个对穿,浓黑的血慢慢洇开,三变给泡在里边,动弹不得。那只手终于凉了,泡着他的血也终于凉了。他还不敢睁眼,双眼一片干涩,喉头塞着一口血,胸前泡着一滩血,腥腻滞涩,他用尽力气朝一旁爬,似乎只要离了这儿,所有苦的辣的酸的就可以不作数,一切皆是虚妄,是他的妄念惹来一缕尘埃。
他感觉到了冷,冷过后,忽然又暖了,暖洋洋的暖,仿若多年以前,野和尚与野小子暂时栖身的破庙前,冬日里的一束好阳光,暖得他微微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