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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师兄离开了吗?”小师弟跪坐在老人面前。
老人叹了口气,面容更加苍老,“当然,他不属于这里,停留在这里只会让他停滞不前,我们没有力量庇护他,但你大师兄从来就不是一个薄情的人,所以我们要主动切开这份联系。”这也是大日轮宗的条件之一,他们不会允许自己的努力为他人做嫁衣。
若有羁绊,便断掉这份羁绊!
那杯茶名为断干连,会让饮下者淡漠从前的情感,是凡人入道后常使用的一点小手段。凡人一生不过百载,修道者不知命数几何,如若途中亲人身死,刚入道未尝遍七情者,如何不肝肠寸断?
“大日轮宗会重视师兄吗?”小师弟咬紧了唇,手握成了拳,有些不安,有些不舍。
“……当然”,老人沉默良久,然后望向窗外,那是清剑派弟子的演武场,身着白衣,袖脚绣有金色剑纹的弟子们互相对练,剑气纵横。
“他会变得更好,我们……也会变得更好。”
远处,一个身着大日轮印的红袍老人慢慢笑了,眼中悲伤夹杂快意,他望着手里那块残损的令牌,摩挲了两下上面已经逐渐平坦的字迹,眼眶微红,隐有泪水自浑浊的双眼溢出。
他颤声道:“鸿儿,安息!”
……
当墨铮睁开双眼时,心里浮现两个字——夺舍。
而且夺得还是个瞎子,因为睁眼和闭眼并没有区别。
他尝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腿像是被生生割裂,不得动弹,然而手却能触摸得到。
所以,这不但是个瞎子,还是个瘸子。
总觉得这样的情景有几分熟悉,不待墨铮想明白,耳侧就恍起惊雷。
“哐当——”
一阵兵荒马乱,尖细高亢的声音像背后吊着鬼一般慌忙响起:“殿下,您身体有恙,太医说您必须得好好休息休息,您可不能把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啊!陛下他……”
“他……”小太监声音一短,明显有些底气不足,太子重病在床,陛下却从未看望,说实话绝对会让太子心里更难过,本就不甚机灵的脑子蹬时卡住。
“对,父皇还是重视我的。”墨铮接下了小太监的话茬,这时候他已经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不是夺舍,而是重生,“阿福,过来扶本宫起来。”
“可是……”小太监刚迟疑了一会,就见墨铮朝他这边望来,他缩了缩头,咽下后面的话,顺着吩咐把墨铮扶到了轮椅上。
昔日身为一国太子,衣食住行必然是最高规格,就轮椅而言,亦是每处棱角都裹上丝绸,椅背和座位都垫上狐裘,甚至为了解乏还设了些机巧玩意,留下了几个暗匣。
墨铮摩挲了几下扶臂上裹着的丝绸,八十四重云锦,景后最喜爱的纹路,非顶尖绣娘耗三年心力不可成。宫内一年也只有几匹,而后就匀出那几匹给工匠为他造出这把轮椅,谁能说景帝不在乎他呢?
景后是普通农女,不识大字,不通体统,但偏偏入了景帝的心,一路扶持,一路荣宠,而景帝文韬武略具备,被称为不世明君,然英雄难出痴情冢,他唯一值得诟病之处就是太过痴情,强压众世家势力,硬是让一介农女成为后宫之首,又在母后生下一个患有天残之症的子嗣,依旧耗费心血将他推上太子之位。
然前不久帝都西南不久发生地陷之灾,人心惶惶之际,左相请来一命士,自称截半仙,一入朝堂,便直言朝内有邪魔秽气,而这地陷便是上天在警示帝皇除魔。景帝自是不信的,但这一说法却让深受地陷之害的百姓握住了最后的稻草,群起而应,流传的越来越广。
民心一逆自可左右朝堂,不得不说世家的这一步走的极好,但仅仅这样却仍是掰不过帝心机诡,景帝当机立断,明面上祭天请罪,开仓放粮,斋戒一月,暗地里立刻控制住左相世家,调集兵力入京,敲山震虎。
但让所有人都未料到的是,那命士隔日便在朝堂之上图穷匕见,锋刃直指太子,直言太子为邪魔,邪魔在一天,景朝就永远不得安宁,而后便一头撞死在大殿上,血洒金砖。
简单粗暴,一下子将景帝和世家扇了个晕头转向,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景帝也只能暂退一步,让太子修养生息。
虽被打了个措不及防,但这并不妨碍世家抓住这个机会,改立太子,接下来几天便是舌枪唇战,机心博弈,看谁棋高一着,太子修养了半月有余,朝堂和民间之势终究是逐渐偏向了景帝。
这是他很久以前的回忆,而这个又瞎又瘸的人就是他,最开始的他。
思及此,墨铮望向阿福道:“已经是何时日了?”
阿福也没觉得奇怪,太子卧床几天,问时日自没什么不可行的,“已是正月末,园里的白杏已经开了。”
及至此刻,墨铮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凡间《庄子》曾有周公梦蝶一说,而真界也隐有传闻,真界之上还有一界,界中甚至有大能能逆转时空,使人死而复生。
而此刻他重回少年时,虽没了化仙境的力量,但这一身心境修为做不得假。
清剑门,大日轮宗,掌门,小师弟。
要证明这些是否虚梦一场很简单,他只需要等一个人,那个他上辈子唯一输了一局的人,算算时日,如他口中所说,他也是这个时候到的吧。
他转头望向阿福的方向道:“随本宫去园中看看那白杏。”
“殿下,披件大氅吧,外面风大。”阿福小心翼翼地建议道,心中却有些疑惑,总觉得太子这次醒来后有什么变了,但他又说不出来哪变了,也说不出来到底好不好。
“咳咳,”未等阿福想明白,墨铮便好似被风凉着直咳嗽,喉间弥漫一股血的腥甜,他皱眉,对正准备上来看看的阿福道:“去给本宫拿件大氅。”
他将袖口往里捏了捏,肺部像被被火燎了一遍,连呼吸都带着股腥味,重来一次,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有多糟糕。
他如今只是个孱弱的吊命鬼,不是那个翻山倒海的修士。
阿福想要说些什么,但看着太子已经自行推着轮椅朝园中走去,他也只能急忙去屋内取大氅,边呼:“殿下,等等奴婢!”
风有些大,漫天杏白飘零,衬着还不曾化去的积雪,让这片天地显得愈发旷远,墨铮的轮椅停在一棵的梅树的低枝下,鼻尖隐有冷香浮动。
他伸手去勾面前的枝桠,却在触及柔软的花瓣的一瞬间,肺部漫上一股热意,“咳咳”,即便披上大氅,以他这幅身体在这寒风中着实有些勉强。
阿福一惊,急忙上前两步,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远处传来清亮的树笛声。
那声音轻快活泼,自在洒脱,与此刻万物凋零,新芽未生之景格格不入,无端显得诡异。更何况这是太子东宫,而景国上下无人不知太子体弱喜静,不喜人扰。
阿福眉间浮上怒意:“居然有人敢如此放肆,那些侍卫是越来越不禁用了,居然放些不三不四的人进来,殿下……”
“退下。”冷淡的命令下居然带上了些许笑意。
阿福惊疑不定地回过头,却是看见太子笑了。自打阿福陪在太子身边以来,极少见太子笑过,不知是天性冷漠,还是后天铸就,太子的眉间永远都笼罩着一股愁意。他悚然一惊,终于明白太子不对劲的地方,在他醒来之后,面上的那股愁意已经消失殆尽。
他向来知道太子的相貌是生的极好的,那是一种端正的美,而此刻的笑容却打破了他的认知。
长睫半敛,眼角上扬,左眼角缀着的那颗如血红痣熠熠生辉,夺人心神,平白生出了一股冶艳之意,如魔似魅。
他猛然间想起最近那句传遍大街小巷,引起轩然大波的批语:劫煞入相,妻关有血,道衍生变,坎地生魔。
“殿下……”他莫名地有些不安。
“退下。”这会儿墨铮脸上的笑已经收了起来,朝他挥了挥手,便一个人朝声音处去了。
阿福不敢违背太子之令,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在原地愣了片刻,只得一咬牙,决定找皇后那边的人。
一路穿行,那声音断了两次,又很快续起。墨铮变换了几次方向,如履平地。
在他停下来的时候,那笛声也停了,木屐扣地的声音响了又停,紧接着一个惫懒的声音戏谑道:“本想看看我的笛声能引来一个什么样的美人,却引出了一个又瞎又瘸的家伙。”
“你很失望?”乍然被戳痛处,墨铮却没什么反应,反而抬头望向声音的出处,他能想象到那人拎着酒,一步三晃,狂放而慵懒的样子,因为他曾看过无数个日夜。
那人听到这话却忽的起身,下一刻墨铮就感觉到他眼睛上覆了一只手,紧接着那懒洋洋地声音便自他耳畔响起:“就算是个瞎子。”
那只手又掠过他的腿,“还是个瘸子。”
最后抚上了他眼角的那颗红痣,低声笑道:“但依旧让我忍不住心生欢喜,这真是你的罪过啊。”
墨铮终于向后稍一仰首,躲开那只手,心中叹息,无论是当初还是现在,这个人都不曾变过,风华绝代,天纵骄狂。
叹息之余,却终于有了些心安,这一切都是真的,无论多么高明的幻术都无法复制出这个人——魔中之首,道妄言。
他的挚友,亦是他之仇敌。
领他入道,亦推他堕魔。
但,没关系,这一世他们不会决裂。
因为,这一世他入道成魔。
他默默念出那几个已成为禁忌的字,“道妄言。”
突地,他感觉他的眉心落了一指,很凉,像一泓清泉。
顺着指尖,道妄言的眼神落在他紧闭的眼上,他毫不怀疑他使点劲这个人就能去阴曹地府见阎王,却有些好奇他为什么他会知道他的身份,纵使魔道也没几个人见过他的真面目,那么到底是谁告诉他的?他开始一个个过滤那些名额。
墨铮没有说话,因为警世钟响了。
“嗡——”
那是帝皇遇危的征兆,也代表着又一场腥风血雨的到来,他隐隐听到了甲胄的摩擦的铿锵声,正迅速朝他靠近,随之而来的是他的侍卫长的一声大喝。
“皇上口谕在此,太子沦为叛逆,迅速封闭东宫,决不能让叛逆逃出!”
指尖一凉,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他下意识低头一捻,一朵白杏。
然后,白杏落到了地上,混在了泥里,他抬头望向前方,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