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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与惜春絮絮说着话,黛玉走过来道:“环儿, 明儿你有空没有?”贾环忙站起来让座, 闻言为难道:“珍大哥哥他们议定了请我,老太太还嘱咐我去庙里还愿。姐姐有什么事?”黛玉笑道:“并没有什么事。算了, 等你空了我再与你说。”贾环道:“那我找姐姐。”
惜春在一旁转着一双明澈的大眼睛, 她生得甜美, 泰半从这双眼睛上来,笑道:“你小时候儿,还去请教林姐姐教你读书。这样算起来, 林姐姐还是你的老师。人家都说‘师有命, 弟子服其劳’,你倒会躲懒儿!”
还没等贾环说话呢,黛玉先摇手笑道:“罢了,我也受不起这举人学生。”探春听见了,因贾环中了, 她这几日喜气洋洋,遂笑道:“探花的闺女, 指点出举人学生来,我还没嫌你呢, 你倒假谦虚上了!”黛玉便拧她道:“好个没良心的探丫头, 才过了河,就急着拆桥了!”贾环连连作揖道:“我有今日, 实该谢姐姐, 待弟备一份大礼, 上门拜谢。”黛玉住了手,捋一捋耳边的鬓发,笑眼弯弯:“那我就等着了。”探春越过惜春搡他一把道:“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快出去罢,只在我们队里混什么。”贾环忙出去了。
到了外头,只见宝玉正拉着那刘姥姥,不知说些什么,贾环近前时,只听刘姥姥说:“……可惜这茗玉小姐生到十七岁,一并死了。”宝玉背对着他,跌足叹息。他好奇地问道:“什么茗玉小姐?”刘姥姥忙问好。宝玉回头招呼一声,来不及答,又问那刘姥姥后来怎么样。贾环听了几句,便知大概是刘姥姥编了些乡野怪谈哄宝玉这呆子呢。偏呆子一听与什么漂亮小姐有关,又犯起痴病来,拉着刘姥姥非要刨根究底。
他走得远了,还听见宝玉说:“……我明儿做一个疏头,替你化些布施,你就做香头,攒了钱把这庙修盖……”未知刘姥姥怎样回答,他先摇头一笑,提步走了。
及至晚间,将要就寝时分,外头丫头说一声“三姑娘来了”,贾环才散了头发,叫霁月给他篦着,不及收拾,探春已进来了。自家姐弟,不必多客气。探春道:“不必起来了。”从霁月手里接过篦子,继续给他篦头。贾环闭着眼,笑道:“有劳姐姐了。”
他们姐弟自来不算亲近,因着赵姨娘,也有过些争执,还是贾环年纪渐长,姐弟两人才达成了和解。像这样温情流露的时刻,在这对一母同胞却曾剑拔弩张的姐弟之间,竟是极为珍贵的。
探春偏身坐下,将他的头搬到自己腿上,用一双柔软的手拢过弟弟的头发,声音也和动作一样轻柔:“以后就是大人了,趁着才放了榜,大家都有空,也多和同年、老师们会一会,只要不出了格儿,都是好的。我只怕你学了宝玉!他不愿和外头的士人大夫往来,那是他的事。你别犯这个傻。我们家里起个诗社,究竟不过是闺阁怡情的玩意儿,姊妹姑嫂打发辰光而已。你们外头男人起社,作诗倒是其次,认识几个人才是要紧的。”贾环一一答应着,叫她长篇大论念叨得有些不耐烦,眉心蹙起。见状,探春又道:“你别不耐烦!我看着你长大的,我能不知道你?骨子里和宝玉有什么不一样?只不过他是嫡,你是庶,你心气高,才不得不奋发罢了。我本来不想说,你当中了举就万事皆休了?你的心意,又不想考进士,等家里一打点,少不得弄个百里侯做做。官儿是好做的?老爷何等勤谨小心,也只不过不失罢了。”
她这番话真是极有见地,贾环默默地想。他改了态度,郑重向探春道了谢。探春心下欣慰非常,笑道:“似你这般心里明白,我点一点你就够了。若真是那等糊涂的,和他说话都没法子说呢。”二人说话间,霁月上了茶,笑道:“我们这个小爷晚上不要吃茶,不知道姑娘要来,也没预备好茶叶。这是我们平日吃的茶叶,虽不好,却是干净的,姑娘将就着尝尝罢。”探春点头,端起茶盏,不过略沾了沾牙就放下了,道:“这就很好,我过来本也不是为吃茶吃水的。”
不觉夜深了,探春要回去,丫头拿了披风来服侍她穿,月白缎子带着软兜,倒也合适。贾环跟出来,问是谁跟着探春,两个粗壮婆子忙出来答应。贾环看她们打扮整齐,手里提着灯笼,吩咐道:“好生送三姑娘回去。”探春已至门外,回身道:“快回去罢,我这就走了。”直到看不见她了,贾环才回转。一夕无话。
次日一早起来,贾蓉就来请。东府的厨房一早就开工,鸡鸭兔鹿猪羊流水似的往里送,煎炒烹炸样样俱全。台子上请来的戏班子已经扮上开唱了,只不知是哪一出新戏。贾家的男人里没差事的都来了,姻亲世交家的一些小子们也来凑热闹。贾环打眼一看,十个里倒有十个是素日纨绔之辈。坐下陪了几杯,见酒过三巡,席上诸辈越发不堪,身边的贾琏搂着个娇媚的小厮调笑,戏也吵得人头痛,便借口更衣避了出来。
蹲了半日方完,整理好衣襟,指了个小子打水净手,出来正遇着柳湘莲,不由十分惊喜,拱手道:“柳兄,别来无恙?”柳湘莲笑道:“一向托福。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别处坐罢。”
他这个人,身上总有一种潇洒的风度,叫他一下子就和旁人区分开来。有人说他败家,有人说他没成算,但就是这种浪子的性格,游侠的气质,使贾环心折不已。
他一笑,引着柳湘莲到了一处轩馆。他之前没发现,坐下后才惊觉,这里原是故地,他小时候在这里撞破了贾珍和贾蓉亡妻秦氏的奸情,当时一同看见的还有秦氏的丫头瑞珠。温柔妩媚的秦氏,娇俏可人的瑞珠,如今都过世了,只有寡廉鲜耻的贾珍还活着。
这么一想,也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用,总觉得屋子里冒着一丝冷气。
坐定后,柳湘莲又单独向他道贺,贾环笑道:“没有个新鲜词儿了!打我回来,听这些话,都要把耳朵听出茧子来了。”
柳湘莲道:“是我俗了。今儿我本来是不来的,听说是给你庆贺,我才来的。有一句要紧话儿告诉你,二皇子要你干什么,你不推脱,也不必太卖力。小郡王和他太好,许是想不到那许多。”
贾环微惊,转念一想,道:“你也是那位的人?”柳湘莲道:“有些边角杂事,我也会沾手。”却是不肯多说了。贾环道:“成,兄弟承你的情。咱们回罢,再不回,他们该急着找咱们了。”柳湘莲道:“不必,我这就走了。本就是和你说句话,我还有事,代我向令兄告辞罢。”贾环便送他出了后门。
待回到席上,众人正在酒酣耳热之际,贾珍问柳湘莲,贾环说他已走了。贾珍嗟叹一回,又搂着娈宠灌酒去了。贾环亲眼见得他如此不堪情状,又想起早逝的侄媳秦氏,胸膛里就是一阵翻滚,勉强又坐了一刻,便起身告辞了。贾珍还要留,他说:“老祖宗嘱咐,叫我去庙里还愿。”贾珍这才放他走了。
又过数日,不过是吃酒请吃,徒兴引着他去见了一回二皇子,这回是正经去的皇子府。当今有四个儿子活到成年,如今这一个最大,府邸修得也格外气派。二皇子抽空见了他一面,不过盏茶时间,又匆匆走了,指了一位幕僚与他详谈。
这一日,直到傍晚才回家,去贾母处定省完,回房吃饭时,丫头们便回说,刘姥姥明儿要家去,又嘁嘁喳喳的说起刘姥姥白天闹的笑话来,掩着口儿直笑。贾环听着不像,搁了箸不快道:“有什么好笑话的?好歹是上年纪的人,你们也尊重些。究竟谁比谁尊贵呢。”丫头们面面相觑,唯独蕊书冷笑道:“白日里姑娘们也取笑,老太太也笑,唯独我们是不该笑的,不过嫌弃我们是奴才,不配和主子们玩笑罢了。”说完就摔帘子出去了。
贾环气极,顺了半晌气,怒道:“越大越没个样子!”谁料蕊书只是站在帘子外头,并没走远,闻言反唇相讥道:“嫌我不好,撵出去再换好的!”贾环喝道:“你当我不敢撵你么?”霁月忙打圆场:“爷也别说气话,”又去拉蕊书,“你也别赌气,快认个错儿。”蕊书却摔开她的手,抬手抹着眼泪,哭着跑了。
“不用追她,叫她自己反省反省。”贾环拦住了霁月,平了平心火,重新拾起箸来,不多时吃完了饭,吩咐道:“我看那位刘姥姥是个通达世情的老人家,虽然来打秋风,倒不似那等没眼色又贪得无厌的。你看着有什么是咱们用不上他们庄家人又合用的,送她些东西。”
霁月忙答应着,看贾环去小书房看书了,便回去收拾了些细棉布,想起那刘姥姥身边还有个小孙子,又拿了两个荷包,一只装了两个金锞子,叫一个婆子拿了跟着送去。
刘姥姥正跟平儿说话呢,见进来一个脸盘白净的眼生丫头,进来就笑着叫姥姥,忙疑惑地看平儿。平儿便问她,霁月笑吟吟的说明了来意,刘姥姥忙念佛不迭。平儿抿嘴一笑,与霁月交换了个眼色,便带刘姥姥出去辞了凤姐儿,指了个婆子带她去贾母那边,拉了霁月的手去吃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