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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春噗嗤一声乐了,用指头点着他,恨恨地说:“你也有今日!我还当你想跟谁好就能跟谁好呢!也有你没办法的人。”
贾环偏着头向后躲,笑着讨饶道:“饶了我罢,都是我的不是,不该冷落了你。”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得捂住肚子。
正笑闹间,入画进来回说:“姑娘,史大姑娘来了。”惜春便起来,说:“必是在老太太那里的。”贾环拉住她,笑道:“何必急,不如会了二姐姐三姐姐一同过去。”惜春一把扯回袖子,呛他:“还用你说呢!难道我和她很好,赶着去瞧她吗?”说着两人同至迎春房中,迎春却不在家,只有一个绣橘守着屋子。一问才知迎春探春姊妹伴着游园去了。
两人只得出来,一路往贾母处而去。惜春还劝他:“何必闹这个别扭,你在这里别扭着,她又不知道,只当你远了她了。她又是个敏感的性情,旁人无心的言语,她尚要放在心里颠倒几个来回,何况你有心?一来二去的,活结也成了死结,越发难解了。再则,你要不想理会她了,就只当我没说。”贾环一听,豁然开朗,笑道:“还是你看得明白。”说话间,只见宝钗迎面遥遥的过来,风姿秀美,常人不及。二人忙问好。宝钗也问他们好。因问他们哪里去,惜春便说了。宝钗笑道:“巧了,遇着我,叫你们少跑一趟,云儿在老太太这里坐了一会儿,如今已往林妹妹那里去了。宝兄弟也在那里。”二人遂与宝钗一道往黛玉的屋子里去了。
原来这宝钗本与宝玉顽笑,因听见人说史湘云来了,宝玉要去找她,宝钗同去。林黛玉早去了,见他两个一齐来了,有些醋起来,便酸了两句。那宝玉近来胸臆略开,使些话回她。林黛玉更气上来,便赌气回房去了。宝玉自是跟去哄她,话赶话,越发不可开交起来。宝钗走来推他去顽,黛玉便独坐窗前洒泪。可宝玉虽去了,心里仍是惦念着她,没两盏茶工夫仍是来了,剖明心志,方赚得黛玉回转来。
这史湘云自来与宝玉一道淘气的,见宝玉跑了,她便也走来,笑向二人道:“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林黛玉又笑话她:“偏是个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这话却激起史湘云一点儿气性,不服气地道:“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是比世人都好,也犯不着见一个打趣一个。我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她,我就服你。”林黛玉也自知自己有这个毛病儿,好争个词锋,听了这话,忙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她怎么不及你呢?”湘云一片天真,因为自己是个粗疏性子,一向很羡慕那些周全娴雅的人物。待见了薛宝钗,直有耳目一新之感,人前人后对她推崇非常。她是小孩子话,却触动了黛玉一段心事,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她!我哪里敢挑她呢。”她与湘云原是一般的天真性子,却比湘云思想得多些。见宝钗处处周全,人人称赞,只当她藏奸,并不肯很亲近。宝玉在旁见她们说到这里,连忙用话岔开。湘云却不吃这套,笑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叫你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说得众人都笑,自己回身跑了。
宝玉正调解二人,宝钗赶上来,扶着湘云的肩道:“我劝你们两个看在宝兄弟份上,都丢开手罢。”黛玉待要不依,又看见后头贾环惜春联袂而来。惜春尤可,贾环面前还是要有些姐姐威严的,便摔手道:“算你运气好,今儿先饶你一回,记在账上。”请几人进去坐。
史湘云大说大笑的,一眼看见靠墙的书桌上摆着一只大果盘,盘内有柑橘柚数种鲜果,橘子好有皮球大,金灿灿的,是极好的装饰。她拿起一个,置于脸前一闻,讶道:“这个时候还有香味儿?怎么存的?”黛玉说:“是南边儿运过来的新鲜果子,当然有香味儿了。”宝钗笑道:“偏了我们家的新鲜东西了。”湘云不知所以,问了宝玉,才知道是薛家大爷送给贾环的东西,贾环又分送了众姊妹。正说着话,有人来请众人去吃饭,方往贾母处来。到了掌灯时分,王夫人、李纨、凤姐儿、迎、探姊妹等都往这边来,大家一处说话,晚间歇息,湘云仍随黛玉去她房中睡。
次后众人怎么样贾环不知。他是个最闲不住的人,第二日约了几位同窗往郊外打马共游,又往八珍楼去吃酒。众人以贾环他们家有喜事为由,起哄叫他请酒。贾环也不推辞,任他们肆意取乐。大概是吃多了酒,下午骑马回去吹了风,到晚间就发起头疼来。急请大夫来看了,一会儿煎了药来服下,倒头就睡去了。
他一向身子强健,服了药睡一觉,醒来就觉好些。见霁月倒了水来服侍他喝,还哑着嗓子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可好了?”霁月小心地一点一点倾着瓷盏喂他,柔声道:“昨儿就回来了,见你睡了,就没吵你。我都好了。”又问他想不想吃饭。贾环并不想吃,勉强塞了几口,仍是喝了药卧着睡去了。
一时林黛玉来了,在外间问霁月:“怎么样了,可好些了没有?”霁月低声道:“好些了,睡着呢。”黛玉听见说睡觉呢,便要回去。贾环睡得不耐烦,恍恍惚惚的听见黛玉的声音,半梦半醒的开口道:“是林姐姐么?请姐姐进来坐。”黛玉以为他醒了,转过内间来,才看见他仍是躺着闭目睡着,额上搭了条毛巾,漆黑的羽睫覆下来,在眼下打下一层深深的阴影。她不知为何觉得心里一悸,慢慢的走过去,坐在他床边,伸出手去抚他的额头。
温温凉凉的手心贴上额头,贾环才醒了,睁眼瞧着她笑道:“林姐姐来了。”黛玉笑道:“听说你病了,过来瞧瞧你。”贾环便叫人进来给黛玉奉茶,自己起来,身后倚了个枕头。
霁月端茶进来时,黛玉正与贾环说些趣事儿,正说到:“……不知是何事,也不知去哪里和谁拌了几句嘴,回去赌气,写了这个来。”她轻轻放下茶盘,道一声:“姑娘请用茶。”黛玉便道了谢,转回去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道:“你瞧瞧!都是什么话。”
贾环接来展开,见是黛玉的笔迹,抄录有一段词句: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其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他看完了,心里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干巴巴的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又把嘴闭上了。黛玉笑得掩口,伸出春葱似的纤指点了点,道:“后面还有呢,是我写的。”贾环展开看了,写道是: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语言之犀利,连贾环都想掩面了。呆了半晌,只好说道:“便是爱花之人,养花的过程也要付出许多艰辛。花儿带给他们的,也不全是好的感觉啊。”说完又不知自己胡说了什么,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才好。黛玉又笑了一阵儿,从他手里取回自己的笔墨。不须多少言语,他们彼此自然就知道对方的意思。
至二十一日这天,就在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昆弋两腔皆有。又在贾母上房排了几席家常酒宴,并无一个外客。里外自然是凤姐儿操持。
众人的随礼早送了宝钗那里。湘云在贾府住了两日,原要家去的,因贾母说:“等过了你宝姐姐的生日,看了戏再家去。”湘云听说,只得住下,故而此时仍在席上。
过一时宝钗来了,穿得好鲜亮衣裳,绸子缎子尽裁剪得精细,鬓上又是一套新打的首饰,黄的是金子,白的是银子,红的是玛瑙,蓝的是宝石,又是新鲜样子,光下亮闪闪的,衬得宝钗宛若神仙中人。众人惊叹不已。贾母眯着眼睛瞧了一瞧,笑道:“宝丫头今日好模样,小姑娘家家的,就该这样打扮打扮。”又向薛姨妈道:“我说她平日里太素了,还是这样好。”宝钗只是抿嘴笑。薛姨妈回道:“老太太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向来不爱这些衣饰的,这一次还是她哥哥说是她的好日子,又弄了这些衣裳首饰来,她才肯穿戴了。”贾母笑道:“你家那个老大,是不是才纳了个妾的那个?果然是大了。”薛姨妈笑着叹气道:“可不就是呢。只是要香菱。我本来想着,这要是个狐媚子霸道的,我拼着这张老脸不要,怎么也不能叫她得了意。谁知那孩子却是个最柔顺的,倒叫我心里生怜。这样好的孩子,配我那个混世魔王倒可惜了。因此我明堂正道的摆了酒才给他,不枉了这孩子那样好。”贾母点头道:“你家老大亦不差。”
说着吃了饭,点戏时,贾母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了一遍,无法,点了一折《西游记》——因知道贾母老年人,喜欢热闹戏文。贾环坐在惜春下首,悄悄的与她说话:“我不信薛大姐姐真喜欢这个。”惜春悄声回他:“我看也是。”正说着话,凤姐儿也点了一出《刘二当衣》,是出谑笑科诨之戏,也是贾母所喜。次后黛玉、宝玉、湘云、迎、探、惜、李纨等依次都点了,轮到贾环时,他却点的一出《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接出扮演过,上了酒席,贾母又命宝钗点。可巧,宝钗点的又是一出《水浒》戏:《鲁智深醉闹五台山》。贾环明明白白的听见宝玉说:“只好点这些戏。”有些怕宝钗生气。宝钗却好涵养,向宝玉说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哪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辞藻更妙。”便与宝玉分说这出戏的好辞藻。宝玉央她念诵。宝钗便念道:“漫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哪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她漫声长吟,风度极佳,不只宝玉喜的拍膝画圈,称赏不已,连贾环亦受震动。台上正唱到这一段。他听了几年的戏,一向没什么触动,这会儿却似品着了几分滋味,夹杂在唇齿间细细的回味起来。
晚间散时,因贾母深喜那作小旦的与一个作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觉可怜。凤姐儿笑道:“这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宝钗宝玉都知道,只不说。惟史湘云接口道:“倒像林姐姐的模样儿。”众人凝神细看,都笑说果然不错。
贾环瞧见黛玉微微涨红了脸,恼无可恼。自出列向贾母笑道:“老祖宗,我倒有个主意,既然有这个事,想来也是这个孩子的缘法到了。不如老祖宗行个好儿,向他们买了她,使她余生不必再朝不保夕。林姐姐身子弱,这样也是为她积福报的意思。老祖宗说好不好?”
贾母笑出来,道:“好孩子,你有心了,就这样办罢。”当即叫过凤姐儿来,命她去办。凤姐儿只得应了。众人便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