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此地无声

龙七二十一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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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裳听到烟花炸响,号角苍凉,随即乐声渐起,晓得云飞禀告掌教了。不多时,港口广场上传出杂沓脚步和压抑细碎的话语,也知道附近的同门先赶到了。她并没有现身去会和,还是呆呆站立在小山包凹处的茅草堆后。面孔忽而潮红,忽而苍白,恍恍惚惚如大梦初醒,感觉强烈的不真实。

    有非常大希望突破到炼气三层,还收到师弟的定情之物,今天是她二十八年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天。欢喜得一颗心儿总在云中飘,久久落不了地。

    可是师弟不相信祖师爷显灵,只怕会把这个态度传染给掌教。若是导致整个门派大不敬,祖师爷雷霆震怒降下仙罚,可怎生是好?

    罗裳喜忧交织,患得患失,连《迎鸾接驾》的曲子也没有听出来。

    玉泉宫位于罗浮岛中央的山峰之颠,燕子楼在山脚下。丁佩君匆匆赶到港口时,人员已经聚集得七七八八,就只差掌教和长老们,以及偏远地方的没赶到。

    她是燕子楼的管事,带领二十几个姑娘趾高气扬穿过最外侧的杂役、膳堂人群之后,才踮起脚尖小心地行走,找到了自己这批人的位置。燕子楼在南海派相当于俗世的情报机关,她们相当于机关里面做整理案卷、行政后勤的文员,地位自然比干粗活的、打杂的高得多。

    其实她们基本上断绝了修行之路,瞧不起杂役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修真门派的真正核心是内门精英弟子和长老,其它人员均为之服务,只是分工不同罢了。

    内门普通的子弟往往被派遣做其他事务或者去外门,心机杂虑要比精英子弟重许多。他们的资质一般,如果未得机缘又不刻苦努力实现突破的话,最终还是要回到世俗中去的,能够留岛的实属凤毛麟角。

    燕子楼本来由玉阳子长老掌管,但他半年前在南海派和《光明世界》的一战中,亲自去擒拿龙族未来的“圣女”,就此失踪。

    没有了上司的压制,丁君佩愈发跋扈。她姑妈就是十大长老之一的妙罗师太,所以就算三十岁前没有突破到炼气三层,也不怕被遣送离岛。反正姑妈没有别的亲人,肯定会把她留下来照顾。

    她一直瞧不起没有背景、没有资质、土里土气的罗裳。就算案卷整理得再出色,被长老点名赞许,到时候还不照样乖乖滚蛋?她性子尖酸刻薄,尤其在去年婉转示爱云飞被冷冷拒绝后,更是恨罗裳恨得牙齿痒痒,浑如眼中钉,肉中刺。

    罗裳在罗浮岛呆了一十五年,当初的好姐妹们陆陆续续走了,新来的小师妹一个个跟人精似的围绕丁君佩转,渐渐把她孤立。往往她埋首山一般的案牍之中,她们却在赏花逗鸟,功劳还不是自己的,也只能咬牙忍受。

    她就像玫瑰花圃里的一株蔷薇,瑟缩在不起眼的角落,强颜欢笑,忍气吞声。

    丁君佩羡慕地瞅着左侧精神抖擞的一群精英弟子,不敢多看,又把目光投向右边。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大陆,眼珠子瞪得溜圆,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付萍,凑过去嘀咕几句后,两个人一起嗤嗤窃笑。

    罗裳怯怯地从杂役弟子后面绕过去找到燕子楼的位置,不敢靠拢凑成一堆的众师妹,孤零零一个人缀在队伍的尾巴上。

    前边似乎在讨论什么好笑的事情,付萍尖利的嗓门忽然拔高,引得人人侧目。

    “……什么哥哥妹妹的,背地里都不知道干了些啥!”

    丁君佩撇了撇嘴,假意劝慰道:“嘘……付师妹,小声一点。咱们燕子楼可丢不起这人……”她嘴巴上说小声,嗓门却比谁都大。

    “他们做得,偏偏我说不得?”

    “啊呦,付师妹,这你就要多理解一下了。你看这春天来了,鸟语花香,连野猫子也整夜整夜嚎叫。人家都老大不小了,哪里还按捺得呀……”

    “哼,我就奇怪了,这海边有啥好看的,去库房检查还要带上燕子楼的人?原来是起浪了,好大的浪,一浪接一浪。浪得连身上的草、头发上的树叶、衣服上的沙子都不知道收拾,指不定在地上打了多少个滚……”

    “嘘,小声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照照镜子,又老又丑……”

    她俩人一唱一和,阴阳怪气,指桑骂槐。边上的几个跟着哄笑,若有意若无意地朝队伍后面瞟,指指点点。

    罗裳咬紧嘴唇,面孔瞬间失去血色,身子摇摇欲坠。但她是一个逆来顺受的性子,纵然被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几乎流出了,也只能低下头默默整理衣裳。

    山口又转出一群人,丁佩君和付萍瞥了一眼后赶快噤声,站正身子肃立。

    南海派掌教云阳子在山口约停了停,扫一眼广场上黑压压的众弟子,面无表情地带领着涵虚子、地随子、妙华、妙罗、归来子五大长老鱼贯而入,云飞跟在最后头。

    丁君佩瞧见云飞,心猛地一突,奇怪他怎么能和长老们行走在一处?

    云飞心事重重,转入精英弟子的最前边站立,见罗裳孤零零一个人吊在燕子楼队伍的最后面,心中也掠过一丝难受。他知道她们在排挤她,甚至为此警告过丁佩君。但他只是一个核心弟子,并非长老,改变不了局面。有时候明明知道对方在刁难,偏生安放上冠冕堂皇的理由,郁闷得人要吐血。

    伤感愤懑的情绪一闪而逝,他考虑不了那么多,因为即将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重大了!

    六十多岁的云阳子面如冠玉,三缕长须,样貌清雅,瞅着像四十许人。他静静伫立在最前面,临海不过五步,恭谨地微曲脊背,双手叠放在小腹之上结阴阳手印,心情复杂地等待。

    曾几何时,南海派沦落到这般田地了?

    三年前与龙天和科技界的一场暗斗,陨落了一位炼气六层的长老,清风子至今瘫痪在床,成废人了。不得已,只好把炼气五层大圆满境界的赤枫子增补进十大长老。哪曾想到,南海三子受《光明世界》蛊惑,裹挟十名内门精英叛教,南海派沦为修真界的笑柄。半年前与《光明世界》一战,内外门都损伤惨重,赤枫子、江松子殒命当场,玉阳子人间蒸发。十大长老去其三,清风子又不见好转,再也凑不够数。好在,还有两位炼气八层大圆满境界的太上长老扶摇子、冲霄子压阵,否则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打上门来了。

    这一切都是拜龙族所赐!

    云阳子不清楚八百年前发生了什么恩怨,导致教祖无上真人对龙族恨之入骨。但他目前恶劣的心情,绝对可以直追敎祖了。

    修真出世,碾压武道,可有三个庞然大物是不能随便触碰的。一个是少林派,出过达摩祖师;一个是武当派,出过张三丰真人;还有一个就是龙族,简直逆天。神女两千年前竟然一剑断天门,斩杀过仙人!

    传说终归虚妄,读史书常会令人疑惑。难道当年真的如此吗?

    可云阳子拿到云飞送来的“芙蓉令”后,知道有些事情确实是真的,比方说这一块据说被祖师爷带去天庭的玉牌。

    作为炼气七层的修真高士,他感应到了无上敎祖封存在芙蓉令里面的一缕神念,和传承了八百年的掌门令一模一样。不但他,炼气七层的涵虚子、地随子也感应到了。

    作为一派之掌门,洞悉世界、运筹帷幄自然是不缺的。然而,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超越经验范畴,他的境况并不比云飞好几分。

    牌子自然是真的,但执牌现身的人,他不能判断真假!

    道门八百年无飞升,也没有任何一位仙人下过凡。有的教派神神叨叨地宣扬某某祖先显灵、某某虹化,用世俗界的话来说,其实就是一广告。

    可这一回不同,他并没有安排人装神弄鬼以提振士气,尽管目前的形势很需要。

    万一祖师爷显灵是真的,南海派将于风雨飘摇中迎来一把擎天巨伞。

    如果是假的,此人的图谋呼之欲出,想要兵不刃血一口吞并南海派。敢孤身登岛,暴露了也不离开,至少会是一位炼气八层的高人。

    于是,云阳子作了两手准备。一方面奏响《迎鸾接驾》恭迎“祖师爷”,另一方面派人请两位闭死关的太上长老,同时埋伏精锐准备随时启动岛上禁制。只有两个人没去通知,一位是卧床的清风子,另一位是正闭关巩固炼气五层境界的南海七子之首向华。

    异兆突生。

    海面上袅袅的雾气遽然升腾而起,迅速贴岸画出了一个半径一百米的圆形。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圈中海水剧烈翻腾,似一锅烧开的水。白雾迅速浓厚,中心位置处竟然凝而不散,仿佛一根白玉柱从海底探出,刺向天空。

    至少需要三人合抱的白雾柱子升到约十米高度便停下了。海风轻拂,广场骤然清凉,好似浇过一场灵雨,空中弥漫着沛然精纯的灵气,令每一位南海子弟饥渴的细胞颤抖不已。

    这一幕发生的速度太快,尽管还不明白其中意义,有些人不由自主地惊呼出声。

    吵吵嚷嚷,目眩神迷,成何体统?

    云阳子心念约转,却没有回头斥责大惊小怪的弟子。他感知敏锐,发觉在方才的一瞬间,有一股淡寞威压横扫整个广场,差一点令自己也心神失守。

    这股威压没有侵略性的锋芒,也不含恐怖的压迫感,却威严而古老,与南海派修炼的神识仿佛一井之水,比无上真人封存在掌门令里的神念还要凝重。

    就好像一位严厉的老人抬起头,随意把目光扫过了满膛儿孙,威势内敛,不动声色。

    海水翻滚的幅度降低,渐趋平缓,泛起了无数细密的小漩涡,如一池鱼鳞。

    “白玉柱”顶端的雾气袅绕中,隐隐约约露出一袭天青色道袍。一位相貌奇特的老者虚立空中,静静旋转,却难以看清楚全貌。

    广场上响起了整整齐齐的吸气声,所有的嘴巴大张,眼珠子差点要滚落一地。

    八百年以来,那位老者的画像一直挂在南海派先师第一位,犹排在无上真人之前,众人磕过了无数个头的,哪里会不认识?

    无量天尊,阿弥陀佛……贫道的小宇宙要爆炸了!

    这不是白天活见鬼……呃不,遇到活神仙吗?

    这貌似咱们传说中的癫仙人,祖师爷呀!

    怪不得要动用《迎鸾接驾》。

    以后咱们也可以横着走了,再不会一听到别人家吹嘘祖上飞升过多少仙人就掩面而退。咱们家以前也是很阔的,现在又阔了……

    南海弟子们几乎要呐喊出声,有几个女弟子甚至泪光盈盈,都快哭了,却见掌教长老们未开口,只好把一肚皮诧异惊喜憋回去。

    嗯,这位在南海派家门口冒充周癫,不怕捅破天的优秀演员,古典浪漫的行为艺术家,自然就是顶风作案的小满哥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

    出来之前,他真在紫府里淘弄出一件厉害无比的宝贝。就是被拆得乱七八糟,变成一根长长稻草绳的蒲团。

    在洞中浸润了八百年,每一根稻草里面都饱含灵晶。小满哥发现把灵能在一点透出后,可以击穿坚硬的晶壳,释放出里面海量灵气。而绳子在数息之内就会变得柔软,之后再迅速固化。晶壳的破损之处,灵能也可以进行融化封闭,跟电焊枪点焊一般。

    小满哥猜测癫老头子在紫府呆的时间相当长,常常自己和自己玩形神离守的游戏。年深月久,无意间外逸的神魂气息累积混融在稻草绳表面结晶中,竟似套上了一层无比致密的外壳,出到外面也不会灵晶气化。

    蒲团被拆成草绳子,坚固无比,捶不烂扯不断,连真气神识也穿不透,简直就是一根可柔可刚的如意金箍棍,进攻、防御再方便不过。

    小意思,这还不算什么!

    最奇妙之处在于,它是一个容量奇大的移动灵气仓库,能够随时随地、源源不断为小满哥补充粮食弹药。

    这一件历经八百年沧桑,因为机缘巧合而造就的奇物,并非法宝,其价值却要甩开世间法宝好几条街。

    满江红为其尊重命名——灵索。

    把灵索一圈圈盘在上半身,不是未卜先知云飞会打出凌厉一掌,实在是那么一长串没地方搁。谁料到瞎猫碰着死耗子,灵机一动让对方吃了一个大哑巴亏,丫捂住嘴巴偷着乐。

    小满哥单足立在灵索之上,先缓缓转了三圈。嗯,亮相很重要。这个是慢镜头效果,以示神秘庄严,也是跟电影里学的。

    灵索上下被他用灵能钻出了好些小眼儿,滋滋向外喷射着灵气,再同周遭的水蒸汽混杂,仙雾祥云一般缭绕。

    这道具,这效果,杠杠滴!

    小满哥下血本了,肉痛不已。

    喷射的灵气中含有周癫的神魂气息,小满哥也不怕南海派高手用神识窥探,就怕不探。价真货实的老祖宗味道,熏都熏晕你,吓都吓死你。

    周癫这厮,史书上记载他相貌奇特,其实就是丑得有特点。小满哥见玉牌子上刻着的老人额头鼓出,下巴凸出,络腮胡,大大地撇了撇嘴问候。丫就是活生生一钟馗呀,走哪儿都能避邪,难怪没姑娘喜欢,只好出家。

    小满哥当初跟花戎学缩骨功是为了强悍躯体,当体魄达到人间极致时这门功夫就成了鸡肋。不过也留下了一个大好处,让他能够在一定幅度内改变身形体貌。变丑很容易,麻烦一点的胡子。他爬回海船找到一把剪子绞下几缕头发,揣上一根山药。刚才出水隐在雾中上升的时候,快手快脚掰断山药,用粘稠的汁液把头发贴在下巴上,倒也似模似样。

    隔了一百米安全距离,凌空立于海上,又云遮雾罩的,小满哥不怕谁咬,也不担心被瞧出破绽,得意洋洋。

    小爷真的是一个天才呀,这样的办法也想得出!

    十米深处的海水中,大白叼着灵索竖立,龇牙咧嘴。这货都长十二米了,进化神速,实力强横。

    含着源源不断的灵气“喷嘴”,大白舒服呀,实在太舒服鸟!

    但是没爽多久,就感觉口腔麻痒刺痛。因为灵气喷射的速度极快,锐利如枪,时间稍微一长,就连皮糙肉厚的大白也经受不了。

    聪明的大白收颌曲身,把垂直咬着灵索改为斜叼,小心翼翼露出喷射灵气的末端。

    然而……更大的考验来了。

    晶体气化吸收了庞大热量,海水温度在急剧下降,灵索上开始结出冰晶,正在向冰棍、冰棒、冰柱的方向发展,连大白的身体也覆盖上一层冰霜。

    靠,本大爷会变成一坨鲜嫩无比的冰冻海鲜!

    大白瞠目结舌,欲哭无泪。可又没有办法清楚明白地通知满江红,只好咬紧牙关强撑。

    额滴个小爷诶,赶快办完事咱们好滚蛋。要不这儿会造出好大一座海上冰雕,成活靶子!

    脚下传出一阵急促微小的颤动,小满哥不予理会。大白这憨货到底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云阳子恭敬地躬身作揖,带领南海派教众齐声高呼道,参见真人!

    啊,我靠,神马情况?什么叫参见真人?

    难道不应该是小爷虎躯一震,王八之气直冲云霄,丫的统统跪拜神仙祖师爷吗?

    真人指神仙、天师,后来成为一种尊称、敬称。比方说全真教的丘处机,号长春真人。到当代宗教滥觞,真人、活佛什么的称呼全不具备什么实质威慑力了。如同酒桌上称某某小官员为领导,其实丫屁也不是。

    情节出现意外,剧本突然卡壳,煞费苦心的某人一时间傻眼了。

    这可不像在玉笥岛糊弄一帮愚民,大呼一声“某韩湘子是也”就行了。面对修真界的顶级人物,仙人临凡岂能弱了气势,跌了身份。况且,难道老祖宗到了自家小崽子的门口,还要啰啰嗦嗦自我介绍一番?

    冷场了,鸦雀无声。

    云阳子等人没有进一步行动,满江红也没有思想准备,心中破口大骂老狐狸,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掉落一根针都能听见的尴尬静默之中,一个弱弱的声音响起。

    “弟子罗裳,拜见仙人祖师爷!”

    某人如释重负,如闻天籁。

    这姑娘的声音简直太好听了,妙不可言。实在太聪明了,没浪费小爷送出的一盒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