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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桃容精神恍惚地走回她之前所在的角落,缓慢坐下,眼神空茫而没有焦点。
“万一有人来救呢?”
说这句话时,与她第一时间冲过去阻止秦悦风自尽一样,全都是下意识这样去做,没有任何思考。但是当她安静下来,绝望便再次弥漫、包裹,就如跗骨之蛆般甩脱不掉。
会有人来救?
这句话连丁桃容自己都不相信。若有早就来了,哪会拖到此时?
丁桃容脑海中反复浮现着刚刚秦悦风的面容。在经过那样激烈的过程之后,秦悦风那种极度反常的平静让她不解,更让她恐惧。今夜,在这个密闭房间里的秦大哥,他的每一件事都令她感到陌生,太陌生了。
无所不在的冰冷寂静中,一个可怕至极的念头不可抑止地从她心中翻涌而起。
——为什么要救他?
季牧明明说得清清楚楚,秦悦风要续命,就必须要……牺牲她自己啊!
——为什么不放任他去死?
丁桃容浑身猛一个寒颤,惊慌失措地望向四周,仿佛灯光下晃动着的每一个阴影都是择人而噬的恶灵。她怎么能有恶毒至此的想法?!丁桃容被自己吓坏了,羞愧欲死,眼泪几乎要掉下来。
然而有些东西一旦生出,就犹如枯草丛中的火,只会越烧越烈,绝无止熄。
——只有他死了,那种她最不愿意的可能才会消失。只有他死了才会安全。她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丁桃容用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用力摇着头。但是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想法。
——其实他和她所期盼的……原本就是一样的不是么?秦大哥自己也不想伤害她、秦大哥他自己也是想死的啊!
丁桃容陡然发出一声喉咙被掐住般的尖锐哭啼,反手扇自己了一个耳光。
“桃容?”
那边传来秦悦风简短的询问。他声音依旧虚弱,但却多了冷静。
丁桃容心中突地一跳,连做了两个深呼吸,强作镇定回道:“我没事。”
她猛地站起来,掩饰般略显急促地说道:“我记得楼上还有水……我现在就去拿来。”
虽然知道就算在下面时秦悦风的角度也看不到她,但丁桃容还是直到上了楼才松了一口气。
她晃了晃头,抬步继续向放着茶水的案台走过去,取了茶壶回返;然而在余光扫过妆台的时候,她的脚步却突然顿住了。
恍如被蛊惑一般,她神情呆滞地走向妆台,轻手轻脚地抽开了最底层的抽屉,取出了数支被尘封已久的簪子,一一细看。最后她单独拿出了一支描画红蕊的梅花簪子,把其余几支小心放回。
丁桃容缓缓将手覆在茶壶壶盖上。
——而就这样一个无比简单的动作,却让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浑身血液轰鸣着直冲头顶。仅仅数个呼吸的时间,她已满面赤红,全身大汗淋漓。
丁桃容哆嗦着拿起壶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壶中清澈的茶水,忍不住地大口喘气。她又一次将目光停在发簪之上,用不停颤抖的双手轻轻把它捧起。
她按下花蕊中央那个不起眼的暗扣,将簪头雕刻的梅花转过三分角度。簪子尾部无声旋出一个细小的径口,倾斜,淡红色的液体一滴滴与茶水相融,再难分辨。
等丁桃容脸色苍白地把空了心的簪子丢开,把壶盖再一次合起,她竟已觉出几分脱力,浑身上下尽是从未有过的疲酸。
最终她摇晃着站起来,紧紧把茶壶抱在怀里,一步一步向楼下走去。
……
情况早已糟糕到不能再糟糕了,所以也不再有任何事情值得去畏惧。
抱着这样的心情,秦悦风渐渐不再关注外界,甚至不再关注自身。他尽然将全部的精神集中于对眉心光团的观想。
秦悦风仍然深陷迷惘的沼泽,但他反复告诉自己,既然启明这样做了,就说明启明判断——
他有这个能力。
从最初的全然无知,到模糊觉察到微光和热度,到明白它是神圣的金色,再到朦胧意识到其中广袤至理的蕴含……冥冥中他已恍然,它就是每一个修行者不断追求着的天地规则。
此时秦悦风尚不知道他的进境有何等惊人;不过就算知道了也没什么意义。旁人之虚无赞誉无法换回他的时间。他只知道他必须要尽可能地去理解、去想——赶在身体彻底崩溃以前。
“秦大哥,喝茶。”
这时他的耳边传来了少女怯怯的声音。她一定吓坏了,秦悦风想。
心头掠过叹息,秦悦风接过茶杯一饮而尽,低声道了谢,便再次闭目继续参悟。他不敢多将注意力移开,唯恐打断之前领悟规则时全心意投入的状态。
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的意识却被一阵陌生的剧烈疼痛狠狠拉扯回身体。它发生的太过突兀,以至令秦悦风一时茫然。还未来得及仔细思考,他猛觉喉咙一甜,张口竟喷出一大片鲜血来!
空杯从丁桃容手中滑落,砰地一声摔在地上。她膝盖一软,整个人已无力地跪倒在秦悦风面前。
“不、不用担心,我只是……”秦悦风下意识地要安抚她;但他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他看到自己落在地上的血迹赫然呈现出诡异的暗紫,再加上脏腑间愈演愈烈的绞痛——这令他联想到一种他听过名字的剧毒。
“桃容?”秦悦风不敢置信地望向那只茶杯,再把视线艰难地移向无声哭泣的少女;她凄然无助的神情已给了秦悦风答案。“是你……”
你也要杀我吗?桃容,我的妹妹……
秦悦风心中恸极,又忍不住咳出一口血来。而从这一咳开始,他的身体却仿佛被破开了什么关窍,大量的血液不停地从喉咙涌出,一口接着一口,连喘气的空息都不给他。血沫不断呛进气管,又激起更加剧烈的咳嗽,使得他在地上抠住咽喉拼命挣扎翻滚,不得有一瞬安适。
“我我……我不知道……”成片刺目的鲜血让丁桃容猛一阵天旋地转。她浑身颤抖到语不成声,反复摇着头泣道:“我不知道会有这么难受……真的……我不知道……”
秦悦风闭上眼睛,嘴角隐去一抹苦笑。他已分不清身体跟心里哪个更痛。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年幼时第一次抱起桃容时的画面,那年她还是一个柔软的小小婴孩,正懵懂地对他笑着。
他很快就没有了力气,连咳血时也不再出声;出血也迅速少了,或许不久就能走到尽头。丁桃容还在哭泣着解释着,而他已不需要再去回应了。
“秦大哥对不起,我,”丁桃容抱住自己嚎啕大哭,绝望道:“我真的好怕你会控制不住……我太害怕了!秦大哥原谅我……”
秦悦风原以为自己早已痛到麻木,但听到丁桃容这些句的时候,他还是禁不住痉挛地用手压住了心口。
没关系。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的,马上了。
秦悦风仰躺在地,微弱地呼吸。他眼睛一眨不眨地向上望着,幻想着无尽浩渺的星空。那里是秦氏族人相信的魂魄安息之地,而他也将去往那里。
回顾这二十多年的生命,他还有一些遗憾。但所幸无愧于心。
那么,就剩下最后一件事了。
秦悦风将手臂艰难地挪向丁桃容,用手指勾了勾她的衣角。
丁桃容顿时僵直在原地,惊恐地压抑住抽泣,不敢动。
秦悦风道:“不要自责……桃容,我不怪你。”
丁桃容彻底呆住了。她喃喃道:“……什么?你说什么?”
秦悦风重复道:“我不怪你。”
他的声音那么轻那么轻,就像一拂就散的烟云。而这一刹,丁桃容却感觉到她心中有一根弦蓦然间崩断了。
“不……不不不不不!你不能这样!”
丁桃容崩溃了。
她尖叫着扑过去抓紧秦悦风的手,疯狂摇着头:“不!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鬼迷心窍!不!不能这样!哥你不能死!我错了!我好后悔!我不是想你死……我真的不想你死啊!”
没有用。
丁桃容分明近在眼前,但她的声音在秦悦风听来却像天边那般遥远。浓重的黑暗与刺眼的白光在他眼前不断交织。久违的轻松环绕着他。他昏昏欲睡。
而在丁桃容眼中看到的却只是秦悦风愈加涣散的瞳孔。
“不不,不能……怎么办,怎么办……”
丁桃容牙齿都在打颤,她惊恐地感受着秦悦风手上力气的流失,脑海中一片混乱,“秦大哥不可以……秦大哥……季牧!季牧!”她忽然想起了这个名字,这一切的根源;而她却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季牧!”丁桃容连滚带爬地扑向紧闭的房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疯狂地磕头哭喊:“救救他!求求你救救他!季牧……不,季公子!季公子你快来吧!秦大哥快坚持不住了啊季公子!求求你救他,求求你……”
然而,直到她嗓子都喊到沙哑,直到她额头的鲜血将地板染红,直到秦悦风那里再无声息,丁桃容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但她依旧没有停下来,因为除此以外她已不知道自己还能够做什么。
最终,丁桃容浑身虚脱地摔倒向房门——
门竟然轻轻松松地开了!
门开了。
门真的开了。
丁桃容呆呆傻傻地盯着门外的院子,冰冷的夜风拍打着她的脸颊。她神经质地笑了两声,然后彻底地安静下来,一动不动。
咚。咚咚。咚。
死寂中,忽然有散乱的脚步声自她身后传来。一只手从背后抓住了她的衣领。
她回头,看到了那人的脸——骤然到来的狂喜令她一瞬间激动到不能自已——
“秦大哥?!”
你没事真的是太好了——但这句话丁桃容没有说出口;因为她已看清了那双眼睛——那不是秦大哥的眼睛,是绝对的无情的狂暴的、犹如兽类的眼睛。
丁桃容嘴角忽然绽起一抹悲凉的笑容。
她忽然就明白了。
原来毒药最终杀死的不是秦大哥的性命,而是他一直以来苦苦坚持着不伤害她的清醒神智。
丁桃容任由那只手将她向房间深处拖去,没有挣扎。
门依旧开着,自由或许只有一步之遥。
但丁桃容无声闭上了眼睛。
……
……